燕国的沙尘天总算过去了,黄澄澄的秋日姗姗来迟。
五日后,一辆华贵的高轮马车在卜问寺前停下来。车帘一挑,率先纵身跃出的是容楼,如同驮马般背出一大包,又挎起两大包药材,继而将摇摇欲坠的慕容冲扶下了车。
抬头仰望见那块陈旧发白到黑底金字的对比色都不明显的老匾额,慕容冲撇了撇显得苍白无力的嘴唇,颇不放心道:“那个老和尚说的法子,真靠得住吗?”
容楼连声劝他放心。
“我怕他糊弄你。”慕容冲不大情愿地被搀扶着走上台阶。
“你信我,既来之则安之,值得一试。”容楼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叩响门环。”
开门的依然是见悟。
“好家伙,又见面了,真快!进来吧。”他伸手欲接过容楼挎着的包袱。
容楼摇了摇头:“多谢,不必。”这些药材十分重要,他暂时不想假借人手。
见悟无所谓地耸耸肩,一边带路一边嘴巴不带停道:“那日你走后,方丈就让人把大殿的门封起来了,除了他自己,别说香客、居士,就连我都进不去,只说给你们留着的。你们的面子够大的啊……”
“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慕容冲虚弱问道。
“先领你们去客房歇息,我再去回禀方丈。”
容楼道了声:“有劳了。”
等到了厢房内,他放下包袱,让慕容冲斜倚着床榻的门围子半躺下。不大会儿工夫,见善一脸肃然地跨过门槛,向他二人施了个佛礼,质问道:“容施主,你来得未免太早了些吧?”
“万事俱备了。”他向那堆包袱处努了努嘴道:“接下来还要请大师多多费神。”
多拖延一日,慕容冲便多受一日的苦,容楼当然想越早越好。
见善忧形于色,摇头叹息道:“我知你救人心切,但纵有天大神通,也不可能在短短五天时间内掌握那种心法。”
容楼显然不打算对自己的自信加以反省,只微笑道:“大师尽管放心,我不会拿自家性命开玩笑的。”
见他一脸十拿九稳的神气劲儿,见善骇然道:“五天……你……竟真的练成了?!”
见善一向自视武功天赋无人能出其右,虽然早成废人,但内心深处还是改不了与人比较的习惯。想当年,他有八成“七宝心经”的深厚根基,又纵览各派内功心法,准备功夫可谓一应俱全,但呕心沥血地学了十日,也只勉强练得七八成,此刻听容楼言辞,分明只用五天时间就完全练成了,当然难以置信。
因为牵涉到凤凰石,容楼不便深言,只道:“侥天之幸,成了。”
倚着床的慕容冲虽然不太明白,但也听出大概意思是容楼练成了一种什么心法,可老和尚不信,当下插嘴道:“大师不用怀疑,容楼天赋绝伦,非同寻常,目下就算当不起大燕第一高手,也绝排不出三甲以外。至于你说的什么心法,他若说学成了,一定是学成了。”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见善呆立许久,长舒了一口气,有点儿悻然又有点儿释然般道:“那么,现在二位哪儿也不用去了。贫僧会派人来领取药材以便煎熬。至于斋饭饮水,也会有人送进来的。”
“要等多久开始实施解毒之法?”容楼问道。
“三个时辰后,贫僧在大殿恭候二位。”说罢,他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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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领着慕容冲来到紧闭大门的大殿前时,见悟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见他二人到来,急不可耐道:“师兄说你们要在里面呆上六天六夜,不能有任何骚扰,否则不但功亏一篑,而且性命不保。”
“没什么可担心的。”慕容冲若无其事道:“他和我只是前脚先到,还有一营兵马随后就到。这些日子,不光我们,连你们的寺庙也一定会保护得很好。”
“一营兵马?”见悟伸伸舌头,目瞪口哆道:“那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了吧,亏得师兄还逼我必须一直留在这里替你们守关,以免有人打扰。”
他瞧得出慕容冲身份贵赫,但想不到贵赫若此,竟能调动一个营的兵马。
转念,他又不高兴地嘟囔道:“佛门清静之地,跑来这么多人,肯定烦死了。”
容楼笑着安慰他道:“他们得了命令,只可守在寺外,绝不会扰了大师的清静。”
见悟咂吧了一下嘴,有点儿勉为其难地打开门。容楼和慕容冲相视一眼,步入殿中,然后,见悟又把厚重的大门给关上了。
由于门窗紧闭,大殿内光线暗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方丈见善正穿着干活用的短褂,提肩抡背地把最后一桶煎好的药水倒入有常鼎中,抬头看见进来的二人,点了点头道:“已经准备好了。”
慕容冲狐疑地望着有常鼎正上方,牢固地绑在大梁上,垂直而下的五根长约两丈,宽约两尺的缎带,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见善平静道:“运功去毒时,须要将你倒悬于空中。”
反正他不问,也是要向他解释清楚的。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有趣,还挺折腾人的。”
见善又不急不缓地向二人仔细讲述起如何操作来。
原来,施法解毒的过程是要先在有常鼎里注满特制的草药汁,让施法者坐在鼎里,药汁浸过胸部,以便让‘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所庇佑过的草药汁,从皮肤侵入四肢百骸,融入筋络血脉。中毒者则需倒悬于施法者头顶上方,再以金针分别刺开二人头顶的‘百会穴’,使二人以头顶对头顶,贯通于‘百会穴’。如此这般后,施法者以独特的内功心法,将自己与中毒者脉络相通,驱内力御气行血上行,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小周天,帮中毒者打通筋络,等气血贯通无阻后,再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大周天,方可大功告成。
三人依法施行,待他二人筋络互通后,见善口念佛号悄然退了出去。
六天六夜的朝夕相处、筋络相连、气血相通,‘蚀心莲’之毒总算得解。
几天几夜没吃没喝了,二人的体力早已透支。容楼强打起精神爬出有常鼎,动作细密而有致地解开缠着慕容冲身体、四肢的缎带,小心翼翼地放他下来。慕容冲两颊上因中毒而显现的鲜红色已经完全消褪,但面色苍白胜玉,虚脱地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容楼扶他靠坐在鼎边,赶忙取了昨日见善送进来的食物和水,轻手轻脚地喂他先吃下,直到他摆手示意不想再吃喝了,容楼才一身湿漉漉的,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狼吞虎咽、长饮大嚼起来。
慕容冲的精力恢复了不少,悠悠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容楼饿得前心贴后心,只管埋头苦吃,暂且顾不上应他。
慕容冲以宠溺的眼神望着他道:“原来,我的命总是要你来救的。”
容楼打了个饱嗝,想是吃得差不多了,放下手中食物,抬起眼慰然一笑道:“老天注定的。”
慕容冲敲了敲身后的有常鼎,听它发出闷闷的‘叮叮’声,蔑视地撇撇嘴道:“肯定是和尚们故弄玄虚,八成把这鼎换成别个大澡盆子也一样解得了毒。你坐在里面,感觉有什么特别吗?”
“除了被药汤熏得发昏,皮肤腌得生疼外,没觉得还有什么特别。”容楼抹了把嘴,又伸头往鼎里看去:“不过,你不觉得这药汤的颜色很奇怪吗?乌黑乌黑的。”
慕容冲不值一理道:“那么多药材混在一起,颜色不奇怪才怪。”
“那可不一定。”容楼认真思索了一番道:“我看过那些药材,它们的颜色没哪一样是这么黑的,按理说混在一起也不该这么黑。或许是‘有常鼎’的材质特殊,这些药材混合起来,接触到它,就会转变成别的什么,就乌黑乌黑的了。”
慕容冲皱起眉,不得其解又颇不甘心地‘嗯’了声。
容楼提议道:“回去以后,拿同样的药材,按同样的比例煎熬出来,装在其他容器里瞧瞧,不就知道了。”
“好主意。”慕容冲眼睛发亮,笑道:“可这些药材都极为稀有,我这一趟估计把药库里的好玩意儿都掏空了,再想一次性置办齐全未免劳民伤财,也难免授人以柄……”正说到这里,他似乎哪里不舒服地“哼”了一声,容楼忙扶起他:“胸口又痛了?”
“不是。腿上针刺的感觉厉害起来了。”
“怎么?毒没去干净吗?”容楼发了急道。
“傻瓜,你试试头下脚上,被倒过来吊上几日,两条腿能是什么感觉。”慕容冲推了他一把道:刚才,我的腿一直没有知觉,想是吊麻了,现在刺痛起来,正是在慢慢恢复中。”
容楼帮他揉按着腿道:“苦了你了。”
“又傻了不是?”慕容冲眼光灼灼,声音低沉道:“真正苦的是你。六天六夜不眠不休运功帮我去毒疗伤。”
容楼却摇头道:“就你我二人,每天在一起,其实感觉很好。要是能一直这么在一起也不错。”
“呸呸呸!乌鸦嘴。真那般,我不被毒死也被闷死了。”慕容冲挥开他的手,站起身道:“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容楼的嘴角划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没再多说什么。
而后,慕容冲又坐下来,提气运功,加速周身血液流动,以助精气神全面恢复。
当他二人一起站起身来时,透过窗隙门缝漏进来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泼洒在他们身上。慕容冲拉过容楼的手,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道:“石头,这一次你我算是血脉相连过了,以后同生共死,好不好?”
他是皇子、王爷、未来不可限量,竟想要和我同生共死?容楼吃惊地张了张嘴,没敢回答。但是,他的手却比慕容冲攥得更紧。
等换过蒲团上见善之前留下的干净衣物后,二人携手推开大殿的门,却被外面一片耀眼的白色刺痛了眼睛。那是几十名身着白色丧服的宫中侍卫,全部单膝着地,以统一的姿势跪拜在大殿前的院落中。
庄严肃穆,寂静无声。
慕容冲见状大惊失色,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惊呼道:“怎么回事?!”
“过去的六天,皇宫里曾几次派人过来,要向八皇子禀报圣上病危的消息。但你二人正在关键时刻,稍有差池即走火入魔,所以贫僧自作主张没有通报给王爷。”见善面色沉重地走上前道:“阿弥佗佛。得知你们今日出关,他们一早就过来。”
慕容冲甩开容楼,疾步迎上领头的孝衣侍卫:“说!”他已经预感到结果了,因此嗓音喑哑而痛苦。
“圣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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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星陨落,周星沉浮。燕国景昭帝慕容俊殁世,二子慕容暐继位,尊可足浑后为皇太后,以慕容恪为太宰,专录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