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贪念一起即入魔障,不足之心便堕苦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若放在以前,见善一定不肯说出来,但时至今日他已可坦然面对。来到香炉前,他焚上香,待炉烟渐起、香味散开才道:“念由心生,贪因念起。施主可愿听一听二十六年前的那桩往事?”
那桩往事是与“蚀心莲”之毒有关,当然也与那个和容楼长得很像的女人有关。
容楼求之不得,洗耳恭听。
见善整理了一下思绪,讲述起来。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的夜晚,一对男女驾了辆马车,带着几大包各种珍稀药材,来到卜问寺。男的是鲜卑人,高大俊挺、气宇不凡,因为受了很重的内伤,加上连日奔波劳顿,精神有些萎靡;女的明显是汉家女子,眉目如画,柳弱花娇,身中‘蚀心莲’之毒。”说着,他回头,指了指佛像前的大圆鼎:“他们找到寺里来,是为借此鼎替那女子解毒。”
听他说到那女子,容楼莫名心尖微颤,围绕着大鼎走过一圈,凝目细审,将信将疑道:“这到底是什么宝物,竟有解毒之效?”转而,他表情友好又坦诚道:“听见悟大师说,昙无尘一行也是为了这尊大鼎来的。”
见善默认,淡淡笑道:“施主,你听说过上古五大神器吗?”
容楼好似衡量后果的片刻犹豫后,选择摇头道:“从未听说。”
“正常,连我佛门中人知道的都极少,何况施主并非佛门中人。我也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见善娓娓道来:“五大神器始于开天辟地,可纳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夺造化之神机,化腐朽为神奇。我们的镇寺圆鼎便是其中之一的‘有常鼎’。”
“既是如此宝贝,昙无尘一行分明心存觊觎,此前大师怎可留他们住宿,不怕夜长梦多,被人偷摸盗走吗?”容楼疑问道。
“这重逾千斤的大鼎,谈何容易。”见善放心大胆得很,呵呵笑道:“当年师父机缘巧合下得到它,花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才运抵此处,并为了守望它,建造起这座卜问寺。别说他们就三个人,想偷摸着盗走,就是几十个人,正大光明地搬走都难上加难。”
“而且,师父说过,五大神器各俱灵性,冥冥中彼此吸引,不惧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很久前,他就叮嘱我,如果有一天出现某个人有能力将‘有常鼎’带走,不必阻拦,尽可由他随意,所以贫僧根本无需防着昙无尘等人。任何人,只要有能力带走此鼎,都可拿去。”
容楼心道:也是,这么重的玩意儿,不说是不是宝物,搬又不好搬,运又不好运,放哪儿都是一样。想罢,他有意拭探问道:“不知其他四大神器各是什么?”
见善道:“当年我和你一样好奇,也问过师父,可惜师父说知道这些于我的修行无益,我便没再多问了。”
容楼心下暗想:如果法磬临死前说得不假,那上古五大神器中有三件我都见识过了。难不成,我的那块凤凰石真会是珍奇的宝物?他心中微微一震,转念又想:是又怎样,上面的内功心法,我都已经学会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反正已经送给凤凰了。想罢,他当即释怀,不再惦念,催促见善将二十六年前的往事细说下去。
“‘蚀心莲’之毒,无法可医、无药可救,贫僧早有耳闻,也知其来历,但还是直到那一晚,才亲眼见到了身中其毒之人。那男子说他跋涉西域,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解毒的法子,也因此身受重伤,又好不容易打听到有常鼎就收藏于本寺,于是不眠不休地赶了来。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我把‘有常鼎’借给他用来救人了。”
容楼的目光立刻炯炯有神起来:“什么法子?”
见善捋了捋胡须,示意他别着急,接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有常鼎’真能帮那女子解毒,贫僧当然不会拒绝,就问他要如何施救。他为人豪爽,见我答应下来,便毫无保留地把法子说与我听了。
原来,要解‘蚀心莲’之毒除了这些之外,还必须由一位内力精湛之人,以一种独特的内功心法与中毒之人互相打通筋络,再凭内力驱动血气行至二人周身百骸。那男子本打算亲自施救,可他身负重伤,内力受损颇多,而那女子也没有时间等到他内伤恢复了。不过即便如此,那男子也打算一试,只是对结果并无多大把握,而且还可能加重他的内伤。
那时候,我研习过很多门派的内功,对他所说的那种独特的心法甚为好奇,就追问他是何门何派。显而易见的是,那男子怕我从门派上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愿相告。但他还是对我讲解了一些那种内功心法的细节,我越听越着迷,越听越觉得他的内功心法乃是旷古烁今的奇功,贪恋之下,当时心高气傲的我竟不惜低头叩首恳求他。那男子先是不允,可他越是不允,我越是坚持,为表诚意,还向他展示了好几门高深的武功,想拿来互通有无。他见我居然能练就众多门派的武功,资质非同一般,又顾及女子时日无多,便和我立下誓约,准我习练他的内功心法十日,十日后不管能不能练成,都要先以此心法,试着替那女子解毒。我听言大喜,求之不得地应下了。
他教,我学,一连十日,我们白天黑夜都呆在一起。我虽然醉心武学,却从来没有那样全心全意、不吃不睡地习练过一种武功。唉,那十日也算得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了。”见善的嘴边掠过一丝苦涩,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之后每个夜晚那万箭穿心般痛苦的两个时辰。重复而清晰的痛苦和遥远而模糊的快乐,极苦与极乐的对比,令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容楼似有感悟:“能毫无顾虑、竭尽全力去做一件喜欢的事,尤其这件事还很有难度,的确很快乐。”
见善冲容楼抬了抬下巴,似是对他的理解表示感激,而后嘴角泛起无可奈何的微笑道:“十日之后,我虽然没能完全参透此种内功心法,但也自信掌握了七八成之多,再假以时日便可大成。于是,我依约按他的方法帮那女子解了毒,欢天喜地送他们离开,然后打算继续自行苦修此种内功。可是......”
“莫非那男子只是利用大师,又折返回来,恩将仇报伤害大师?”容楼急切问道。他的内心陷入了某种或隐或现的虚无关联,并在为此担心下产生了复杂的矛盾感。
“他用不着,”见善挺了挺腰,摇了摇头,否定的同时也渗入了一点儿犹疑的味道,“他只是向我隐瞒了一件事。”
“什么事?”
见善的声音有一丝发颤:“如果不能完全、彻底地掌握那种内功心法,就以此硬行打通自己和别人的筋络,等三个月后必然经络逆行,命丧黄泉。”
容楼沉吟良久,目光阴郁道,“先授予神功,再利用学了神功之人行他所求之事,最后等别人惨遭反噬,那么他的神功就又只归他一人所有了。那人的用心当真险恶。”
见善惨淡地笑了笑道:“他只是知道人心。”
容楼道:“大师的意思是,他知道如果事先告诉大师,那么大师便绝计不会去学他的内功心法,或者学了也绝不会代替他去救他的女伴,所以才故意隐瞒的?”
“他也是临时起意。原本,他已决定要带伤上阵,凭借残存的内力帮他的女伴解毒,算是殊死一搏吧。但天意让他遇到了我。他对那女子用情极深,在他心目中,我的性命哪能和他的爱人相提并论。”转而,笑问容楼道:“施主,若是你处在他的境地,又会怎么做呢?”
容楼目光踌躇,一时语噎。
见善哈哈笑道:“施主果然是忠实心诚、胸怀坦荡之人,只是随口说说的话,大家八成都会说不能拖累旁人。”
他双手合什,背过身去,又意味深长道:“这种事,若是发生在生性奸恶之人身上,倒罢了,可如果碰巧是善良忠厚之人,要救的又是他真心所爱,那么,只怕无论他告不告诉我都注定一生不会幸福。”
的确,告诉了,爱人没救了;不告诉,恩人没救了。无论是哪一种,善良忠厚之人,此生都很难安心幸福了。
“可是,大师难道不恨他吗?”容楼难免替见善不平。
“呵呵,早些年或多或少有些恨意,不过后来设身处地想明白了,换作是我也无法保证不做和他一样的事。我本心向佛,用我一身功力换一条人命,何尝不是功德一件。”见善转身又面向容楼,深沉似水道:“贫僧当年,幸得师父相救才保了一条性命。现在,师父早已圆寂坐化,无人能够再搭救施主。性命攸关之事,如何取舍还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容楼虽无半分把握,却想也没想,只斩钉截铁道:“总要先练来试试。”
见善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小册递给容楼:“贫僧不知道这么做算不算害你,只盼你的资质能高过贫僧,在短时间内完全洞悉此种内功心法的奥义。”
容楼双手接过。
“阿弥佗佛,一切就凭天意了。”见善喃喃道。
稍后,他又来到大殿边的案桌旁,一边磨墨,一边道:“当日替人解毒时我记得详细,马上就把所需药材的种类列出来给你。虽然大多都极名贵稀有,但以你那位朋友的身份,想要备齐应该不是难事。”
不多时,他提笔疾书,写好后交到容楼手中:“等一切准备妥当,你即可携那位施主前来。贫僧会在这里恭候。”
容楼谢过告辞而去。
************************************************
回去后,容楼禀告大司马慕容恪,已寻到了解“蚀心莲”之毒的方法,但并不细言,只恳请给他机会,让他一试。慕容恪思量再三,考虑到目前慕容冲的身体每况愈下,医者们又都束手无策,既然有方法可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过再说,于是答应了容楼。他接下容楼承上的药材清单,吩咐得力下属去御用药库依单提取,又强调若是药库里没有的,必须全境调配,在五日内置办妥当。
************************************************
掌灯时分,容楼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打开了那本小册子。开始时他还用心观看发黄的纸页上画着的人形,并仔细阅读下面的文字注释,时不时翻掌弄姿,跟着所看到的内容比划一下,但等翻了几页后,他的眼睛越瞪越大,纸张也越翻越快,越来越急,待将全册翻完,再抬起头来时,居然连半个时辰都未用到。
容楼发了会儿呆,掩卷站立而起,心里除了惊讶还是惊讶。这本小册子中所注明的内功心法,竟然和他从“凤凰石”上所悟出的如出一撤,简直一模一样。他隐隐觉得自己与当年害了见善的那名鲜卑男子以及那名女子有所关联,但毕竟救慕容冲的大事当前,他无心深究,这种念头在仅仅一闪而过后,就被刻意压抑下了。
‘真是天意!’容楼很想放声大笑,却不自觉眼前一片模糊,忙使劲擦了擦眼睛,原来别人说的喜极而泣确是真的。
要知道似见善那样的习武天资,真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这样的内功心法,如果花费几年功夫有所小成之人,就已是天赋异禀的不世奇才。想在十几二十天里完全学成,简直是痴人说梦。容楼本来也只是指望尽其所能学会大部分,只要能帮慕容冲解毒即可,至于反噬什么的就听天由命吧。可是,现在居然是天意,让他早已学成了这种内功心法,怎能不令他喜极难抑。
容楼不禁想:我和凤凰,真的是老天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