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秋老虎立刻开始张牙舞爪地发威,闷蒸的空气使人即使一动不动也要出一身汗。树木参天、野草深茂的荒芜之地,当中间辟出一条官道,虽为西去的捷径,但周边常有流民窜避,偶有匪患出没,是以少人通行。
远处,随着鼓点般的马蹄声,一骑疾行如箭,狂奔而来,身后激起袅袅尘烟。不想风云突变,陕窄的隘口前,一道雪亮的刀光破开道边茂密的野草,直向坐骑的前蹄迅疾扫来。
马上骑手惊呼一声,立即拉缰勒马,却哪里止得住急驰的惯性,顷刻间,座下神骏的一双前蹄被斩断,血污溅洒一地,马儿惨叫嘶鸣,就要向前冲跌翻倒。
还好骑手机灵,当机立断翻身跃离马背,落地后就地连滚几滚,虽脏了一身衣袍,总算泄去了落马的冲力,不至于受伤。而后,他顺势站起,矮身迅速后撤至另一侧的官道边,配剑“呛”然出鞘,警惕地盯着对面长刀出现的地方,满脸的戒备之色。
此人正是容楼。
对面的长草中“呼啦啦”冲出五骑,马上五人俱灰色布衣,瞧不出什么身份,只有当中一人比较特别,以黑布蒙面,露出一双眼睛。容楼的眼光与之接触的一瞬,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五骑,人如猛虎,马摘銮铃,到达两丈开外处时,蒙面人猛一抬手,示意拉缰止马,看样子对容楼颇为忌惮。
两边隔相对峙,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
稍顷,其中一骑耐不住性子,催马当先向容楼逼来,毫不理会蒙面人同伙冲他频频摇头,意图阻止的举动。
上来这人燕颔虎须,长眉环眼,身材彪悍,手中一把掩月长刀,刀柄长约五尺,刀头上有回钩,钩尖开刃,锐利无比,刀背是锯齿状的利刃。刀上血迹未干,显然方才斩断马腿的就是这虎须汉子了。
虎须汉子狞笑一声,“就凭他,能伤得了桓公?哼哼,我倒要看看这狗崽子有多厉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四人,横眉立目,虎吼一声:“你们谁也不要和我抢功!”
容楼心中一惊,晋燕一战中自己伤了桓温之事过去很久了,这人怎会知晓?
不待另四人应声,那虎须汉子手中长刀风驰电掣般向容楼砍来。他刀大力沉,且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长刀的威势更显猛烈无比。
对手的掩月长刀本就强于猛力,借助着马匹的威力更加如虎添翼,马上对马下,长兵对短兵,还没动手,容楼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了。
更要命的是,他此刻内力全无,没有了可以离体伤人于丈外的剑气,也没有了进退如鬼魅的身法,面对虎须汉子的长刀,几乎落入百死无生的绝境,倘若心志稍微软弱一些,怕就只能引颈受戮了。
眼见长刀将落,容楼脑中几种战法电转而过,深知纵然以双手握剑,凭腰力驭动,也不可能硬生生地挡下虎须汉子的这一刀。
只见他猛然一弯腰,居然把背部卖给了对手,双手紧紧握住剑柄,摆出一个准备劈砍的架势,看样子竟打算挥剑反斩对方的马腿。
要知道,如果他此时身披重甲,那么以背后的盔甲硬扛敌手的长刀,同时全力去砍敌人的马腿,的确不失为一种直接、有效的步兵对骑兵的战法。但问题是,此刻的容楼一袭布衣,无盔无甲,如此操作岂非与送死无异?
虎须汉子见状反而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他们五人埋伏在此伏击,对容楼而言是未曾准备的遭遇战,对他们而言却是知己知彼的准备战。他们早得知容楼是曾经在战场上力败南郡公的绝世高手名将,是以虽然嘴上叫嚷得嚣张,其实是为涨自己威风,提升自家血勇,但心里都把容楼视作实力超群的平生大敌来看待。因是之故,面对应对中破绽百出的容楼,只当是有心使诈,故意为之,怎么也不敢随便就以一招砍杀,斩敌手于马前。
这虎须汉子貌似鲁莽,其实心思颇为细腻,害怕中了对手的算计,没敢直接用力劈之势硬吃容楼,施了一个巧劲,刀头一转一抹,放弃砍向容楼敞开的背部,转而挑向颔下,要割断他的咽喉!
这一招虽然刀法变化精奇,但上冲的势头却比直来直往的招数要慢了一拍!
虎须汉子并不知道,他一连串的思考和变招,全部落在了容楼的算计之中!
缺少了内力,无论力量、速度都处在劣势,对方还多出一匹马,容楼几乎在遇袭的一刹那就意识到,今日想要死里求活的唯一机会便是料敌先机,提前准备。
难以力敌,则唯有智取!
容楼只觉得两耳生风,长刀破空的气流吹过他的头顶,就在对方的长刀将要够到他的时候,他看准时机,向侧前方突然团身一滚。
这一滚的时机、线路无一不是精巧绝伦,恰好在对手刀锋够不到的前方掠过,并且穿过战马的两条前腿,马蹄携带起的腥风擦着他的鼻尖耳畔,虽然险之又险,但都差之毫厘,竟然毫发无伤!
他一下子滚到了虎须汉子的左侧!
虎须汉子人在马上,虽然位置高、速度快、力量大,却有唯一的一个弱点,那就是身体若是右侧主攻,则左侧为破绽;若是左侧主攻,则右侧为破绽。
容楼冒险打滚,一下子切入到了虎须汉子的薄弱处!
这就地一滚,没有用到任何高明的内力与武功,看起来狼狈不堪,缺乏高手风范,但是从布局构思到线路设计、时机把握、速度控制,无一不是大师级别的水准!
虎须汉子大吃一惊,心道对手果然不凡,也庆幸自己留了一手,力量未曾用老,立刻双足用力踩镫,两腿夹紧坐骑,口中一声大喝,腰力迸发,长刀一个盘旋,前手换后手,左势变右势,不等容楼出招,刀头转过来向容楼的头颈处削了过去!
容楼早判断出对方必定是高手,本没打算仅靠一个变向滚地,就能制敌死命,此时见虎须汉子转腰旋刀,变招应对,不惊反喜。
虎须汉子的招数变化虽然精妙,但这两个变化一过去,纵马冲上来的速度就被折损得差不多了,而且这时腰力也已用老,再往下变招的空间则越来越小,就有机会反攻了!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容楼就地又是一滚,这一次安安稳稳的从马肚子下面滚了过去,再次切到虎须汉子的另一侧!
虎须汉子再次惊愕之余,也不敢继续扭腰切换左右架势了,毕竟如此大幅度地来回用力变式,反而会因为发力过猛,伤及自身。
他两腿一夹马腹,那座骑‘希律律’一声长嘶,侧向踏着舞步,原地盘旋着和容楼拉开了距离。
此人不但武功高强,马术之精妙也让人叹为观止。可是,这样的应对虽然巧妙,但毕竟无可避免地露出了破绽,从原本的先手落到了后手。
容楼双手握剑,手腕一举,长剑前探,直刺向马上虎须汉子的脚踝处!
他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刁钻,那虎须汉子的脚是踩在马镫里的,和在地面上可以随意行动不同,想把脚让开是非常困难的。
凡事就是这样,有利必有弊。骑兵坐在马上,虽然有势高、马快、力沉的好处,也会带来了目标过大、闪躲不便的坏处。
感觉不太好躲,虎须汉子把心一横,‘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你最多伤我一脚,看我一刀砍了你的脑瓜子,谁怕谁!’
想到此处,他怒吼一声,再次腰部全力摆动,长刀划过一个圆弧,刀刃上金芒吞吐闪烁,显然灌注满了真力,发出‘呜’的一声怪响,直劈向容楼的脑袋,就打算以伤换命!
只是,虎须汉子并没有意识到,从他气势汹汹地纵马上前要取容楼的性命,到连续变招想控制局面,再到现在不惜以伤换命,气势、格局已一降再降,不知不觉中早连续落了后手,落入到容楼的算计之中!
眼见虎须汉子全力施展杀招,后续的变化已经难以为继,容楼成竹在胸,嘴角掀起一丝冷笑,收住刺向脚踝的剑招,瞅准时机,突然迎着砍来的刀锋之势,高高跃起!
这貌似送死般的招式,大大出乎了虎须汉子的意料,但此刻他已无法再行变招,只能全力催动内力,狠狠地沿着原来的路线把刀挥出去,务求以这一刀劈开一条生死路,最好能一刀结果了容楼的性命。
容楼岂是那么容易就范之辈?他人在半空,目光如电,双手全力舞剑,看准刀锋的方向,长剑准确地贴在了掩月长刀的刀身侧面,然后用力压下!
他没有内力,百战剑上的力道远不及对手,是以当然无法硬挡住对手的长刀劈砍之势,但这一记并非硬碰硬,而是在侧面压制住刀身,暗合内家横破竖之理。
虎须汉子虽然刀上的力道刚猛,还是被压得往下一沉,不禁心下一凛,立即吐气开声,刀上力道大盛,反把容楼连人带剑给挑了起来。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容楼剑上的力道实在有限,比起他的长刀真是大大的不如,若是给他机会硬拼上几记,肯定可以以力破巧,强杀容楼!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容楼早就准备好了,借着他发力一挑之势,身形骤然一团,平空再度拔高尺许。虎须汉子的刀势继续向前挥出,但已经位于容楼的脚下了。
就在刀身刚刚掠过容楼脚下时,容楼的脚尖在刀身上一点,身形突然加速飙升而起,直跃过对手头顶,同时剑换单手,扬臂一挥,如同苍鹰展翅。
百战剑上寒芒飞射,伴随着一声长啸,迅快如闪电划过,威势如烈日中天,从虎须汉子的头颈处横掠而过。
刹时,一颗大好头颅凌空飞起,两道颈血喷起半尺有余,化作一片红雾,场面惨烈无比。
可怜那虎须汉子还没能弄明白怎么回事,无头的身躯便已翻身坠马,命丧黄泉。他座下的那匹棕马受到惊吓,人立而起,一阵长鸣,撒蹄狂奔而去。
容楼于喷溅的血水中泰然落地,仗剑而立,目光炯炯直射向那白马上的蒙面人。
热的是血,冷的是剑。
蒙面人目露诧异、狐疑的神色,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二人的交手情况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用费心隐去样貌了,贺兰雪的宝马‘玉兔’我还没有忘记。”容楼的内心悲愤交加,凝视他道:“展-燕-然!”
蒙面人策马上前两步后压刀停步,叹了口气,干脆地伸手扯去了遮面的黑布。
正是展燕然。
“我不懂,你的武功怎么会退步得这般厉害。”展燕然有些惋惜道:“我原以为你杀他只需硬吃即可,根本不用如此费尽心机。”
他并不知道容楼内力已失。
容楼抹了把脸上的血水,痛苦地使劲眨了一下眼,“我以为,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那是你太天真、太幼稚可笑了。”展燕然冷若冰霜道:“一辈子太长,哪有什么能保证一辈子的。”
容楼以目光扫过他身后另外三骑,“到南方后,你就改投西府军了?”
“不错。”展燕然做出洋洋得意的样子,来抵消内心深处背叛友情的局促不安,“你伤了桓公,今日别妄想逃走了。”
“这么说你们在此埋伏,是要替桓温报仇喽?”容楼努力想把展燕然和其他三人归为一类,当作陌生人一样。
“桓公旧伤复发,已一病不起。”展燕然的神色间透着麻木,顿了顿又道:“他那难愈的旧伤,就是你的杰作吧?可笑的是,每次你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不知道你是谁。”
容楼心知谢府相遇那日,展燕然无疑是认出他了,但他尚有不解,或者说对朋友的背叛还不死心,“我与桓温的那一战,你根本没有参与,如何知道是我伤的他?”
事实摆在眼前,他仍挣扎着不愿相信是展燕然出卖的他,而是希望另有其人。
展燕然窃笑道:“燕军中能与桓公匹敌的、姓容的将军,除了你,还能有其他人吗?”
容楼心灰意冷,眼光冰冷如电,“原来如此。所以你认出我后,便拿我的身份去邀功请赏了吗?”
展燕然冷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废话少说,今日必须留下你的人头。”
容楼将百战剑横于胸前,积蓄胸怀的愤怒和悲痛,从颤抖的手上显露出几分,“留不留得下,要先问过我的剑!”
“就凭你刚才的身手?”展燕然摇头哂笑,“只怕轮不到我出手了。”说罢,他点了点头,身边三骑随及上前将容楼围了起来。
容楼紧握剑柄,仰天大笑道:“我大好头颅在此,有本事就来拿吧!”
虽然是笑,却比哭还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