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对桌而坐,拎起酒坛,倒满面前的另一只碗,却不是给自己的,而是推过去换回被容楼喝空的那只碗,淡淡道:“快喝吧,一醉解千愁,等醉了,感觉麻木了,就不知痛苦为何物了。”说完,把换过来的空碗再次满上。
容楼手捏酒碗,一饮而尽,沉默了半晌,冷声道:“醉了,总会醒的。”
谢玄依旧专伺倒酒,容楼则两只酒碗轮换着喝。
“希望等你醒了能改变决定,你不是荆轲,我也不是高渐离,我可不想和你诀别,自然不想跟你喝诀别酒。”谢玄放轻声音,目光像情人的手,轻抚着容楼表情狰狞的脸庞。
“任何时候,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容楼顽固不化道:“别说是诀别酒,就是断头酒又有何妨?”
“你知道吗,我若想留下你并不难。”看着容楼一仰脖,又干一碗,他想让自己的眼光显得漫不经心,但游移闪烁间没能做到。内心深处,他产生了某种冲动,想把面前的人五花大绑起来,带回扬州的将军府,如此这般这人不但没法跑去长安送死,还能留在自己身边。
“你不会的。”容楼站起身,将空碗递给谢玄,示意他再添满,“不然,你就不是谢玄了。”
“而且真要如此,不怕我恨你吗?”显然,他并不担心这一点,“你能留我多久,除非一辈子,否则决定要做的事,我总会去做的。”
谢玄暗叹一声,“听我的错不了。相信只要熬过今夜,熬过最冲动的时候,你就不会不理智了。这件事,我来帮你做,而且我能做得很好。”
在他看来容楼一贯行事从容镇定,眼下这样只是为情所困,冲动所致,只要醉过一场,明日醒来便能恢复理智,至少不会置性命于不顾了。
“要是你错了呢?”容楼吞下酒。
一心送死的人,无论熬多久也是改变不了的。
“好吧,如果你明日清醒后还是连命都不要,我不会再拦你。”谢玄心中沉甸甸的,“但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试图说服容楼。
容楼举起碗,摇了摇头,叹道:“幼度,你错了。虽然你是我的知己,但这会儿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又喝一碗。
谢玄换过碗,“起码我知道你这会儿的痛苦,也有很好的法子帮你减轻痛苦。”
“很好的法子……”容楼有些疑惑地瞧他,“就是喝酒吗?”
“什么也别说了,喝吧,很快就不会痛苦了。”谢玄伸手将刚满上酒的碗递给容楼。
“不用。” 容楼打开他的手,索性一把拎起桌上的酒坛,直接倒入口中,‘吨吨吨’地鲸吸牛饮起来。
谢玄惊呼了声“不要!”,再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能叹一声道:“别喝太多......”
却原来,他为了消除痛苦的效果好,在酒里下了不少五石散,估摸着给容楼喝上几碗就能达到微薰忘忧的境界了,可不想这小子竟抢了酒坛去,一气儿全喝光了。
容楼放下酒坛时,觉得头晕目眩,有种周身发烫、**翻涌的错觉,不自觉地扯开了领口。
“你......”他揉了揉眼睛。
眼前谢玄的模样变得模糊难辨起来。
那张脸变得俏白透粉的,嘴唇的线条幻化成梦里极度渴望的熟悉角度。
荡漾在脸上的笑意也一改原本的温文尔雅,蜕变成记忆里如星辰般灿烂夺目的模样。
两眶秋水渐渐转变成两颗蓝宝石,含情脉脉而又扬扬得意地望着他,叫他神魂颠倒。
容楼努力地摇晃着脑袋,面前的到底是谁?刚才明明是谢玄来着,现在怎么越来越不对头了?太奇怪了,难道是喝醉了的缘故?可放在以往,再喝一坛也不会醉,不可能有这样的反应。
他越来越燥热,身上的衣袍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敞开的领口露出微微隆起肌肉的栗色胸膛,在汗水的浸泡下,烛影的描绘中,闪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他步履蹒跚地向谢玄而去,谢玄怕他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本想上前搀扶,却撞上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被□□燎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谢玄暗道一声‘不好’,知道五石散放过量了,转身便欲夺门而出,去寻别的消解的法子,却不经意间扫见了容楼那拧起的剑眉,挺直的鼻骨,发白的嘴唇,努力聚焦的黑眸,上下起伏的胸口。他的喉头动了动,心也跟着动了,本想离去的身体不由迟疑了片刻。
片刻之间,容楼已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拥至怀中。
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一抹红霞染上谢玄的面颊,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头发,牙齿一下咬住他的嘴唇。强而有力的舌尖夹杂着熊熊温度,忍无可忍地缠向毫无准备的谢玄,一步步挑战着他的自制力。
容楼收紧了双臂,将怀里的身体搂得更紧,另一只手松开头发,托住后脑,令这个吻能更彻底些。这一刻,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谢玄被‘咚’地推倒在榻上,衣袍也被扯得七零八落,这一刻,他已准备出手制止被药力控制了的容楼。但是,当他伸手用力推开的一刹那间,掌心按在了容楼的胸膛上,手掌下炙热无比的柔细肌肤令他的心狂颤不已,就在犹豫不决时,容楼的吻已没头没脑地印在了他的脸上、身上。
算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心念转动间,他放弃了推开压在身上之人的想法,不再闪避,不再抵抗,反而因为尝到了所爱之人的味道,轻哼了起来。
当然,谢玄主动迎合,也有担心不让药力发散出来会对容楼不利的考量。毕竟那个自说自话,在酒里下药,害容楼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该对此负责也是他。
床榻上,谢玄听见自己和容楼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越来越沉重。
这时刻,容楼不知道身下是何人,谢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人,只管于殚云尤雨中,一苇翘然,道岸直渡,翻云覆雨,冲上陵霄,跌入黄土,忽而激颤,忽而痛楚。这真是明知不是梦中人,情急枕席乎塌中,行万般千种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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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楼醒来时已是早上,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忍着阵阵头痛起身,懊恼宿醉的同时,见榻上一片狼藉。
昨夜发生了什么,他还是隐约知道的,转头见谢玄只披了件薄衫,站在打开的窗户前,痴痴瞧着外面从屋檐上落下的一道道雨帘。
“你醒了?”谢玄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却一动不动,连头也没回,只平静道:“夜里就开始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容楼轻轻“嗯”了一声,胸膛里像装了只小兔子,碰碰跳个不停,心虚得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愧疚难当,不明白自己昨夜是怎么了,竟和谢玄做出那样的事来。
“昨夜的事,你不必介意,如果我不愿意,任谁也不能勉强。”谢玄有些无奈道。
窗外吹入的风夹着雨丝,令他打了个寒战。
容楼赶紧提了自己的外袍到谢玄身边,笨手笨脚地替他披了好几次才披上身,“我……那个……对不起。”
谢玄转过身,摇了摇头,“我料你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又苦笑道:“只是,我还是忍不住希望你不会这么说。”
容楼脸红道:“既然做错了,就一定要说对不起。”
谢玄傲然道:“如果说做错了,也是我错了,你是药力所致,迫不得已。”
他避开容楼的目光,转向窗外,轻声曼吟道:“窗外雨潺潺,秋意未阑。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谢玄叹笑一声,“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那个人,原来就是我啊。”
容楼不明其意,垂首立于他身边,默然无语。
“你叫了我一夜的‘凤凰’。”谢玄自嘲地笑了笑。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他当然知道前燕的八皇子、大司马慕容冲的小名就叫作‘凤凰’。
容楼抬头,愣愣地注视着谢玄,不知为何,忽然道:“我以前的绰号也叫‘凤凰’。”
“哈,原来是两只凤凰比翼双飞。”谢玄却不看他,只皱起眉头,感从中来,唏嘘不已,“可惜啊可惜,有一只凤凰在南方流浪,它一直思慕伴侣,流连过往,找不到自己落脚的方向。”
谢玄的话不知触到了容楼的哪一处伤感痛事,他鼻子一酸,使劲捏了捏才没有落下泪来。
“有新的打算了吗?”问出这话时,谢玄对答案是有点儿提心吊胆的,就怕如自己料中的,虽然他不想承认。
容楼坦然道:“昨日就决定好了。”
“唉,果然不愧是你。”谢玄惋惜道:“你真的要去长安,杀苻坚?”随及愠恼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凭你现在这样,想杀苻坚是一丁点儿机会也没有!”
“就算杀不了苻坚,我也要救出凤凰。”容楼已置生死于度外,“我太了解他了,他本是皇族,心高气硬,一意问鼎天下,却被秦王如此羞辱……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听之任之。”
“问鼎天下?”谢玄不免皱眉:“其实千秋万岁名,不过是寂寞身后事。”
“管不了其他了,当务之急必须先去长安。”容楼根本没心思听。
谢玄哀叹道:“明知你错了,我却还是劝不动你。”
“如果是我的错,我也只能错下去。”容楼的神情诚恳无比。
“万事皆有命,半点不由人。”谢玄卸下容楼的外袍还给他,疏离地淡淡笑道:“你要去杭州祝家,我能陪你。去长安,我没办法陪了。”
容楼点头,接过。他现在哪有心思想祝家的事。
谢玄微阖双目,从脚底叹上来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说罢,容楼转身便收拾开来。
谢玄一言不发地从榻上拾起自己的衣袍,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穿戴好,还不忘打开破了一个洞的柜子,取出里面的一把油纸伞,转身向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着忙碌中容楼的背影,道:“我去马厩替你备好快马,再去城郊的长亭等你。”
“多谢。”
遗憾的是容楼没空回头看他。
谢玄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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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兮长亭处,青衫惜别送屠苏。
谢玄带去的酒,容楼没有收,也没空喝,说是寄存在他这里,归期到了再回来找他共饮同醉。
他是舍命而去,何曾会想归期?
谢玄的心情很沉重,他记得容楼根本没有话别,好像从自己手里接过马就翻身跃上,纵马而去了,走得那么仓促,以至于自己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走的。
不过,容楼纵马西去时,连着回了三次头,他看得出来,目中似有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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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独自回到谢府后,谁也不理睬,闷着头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想一个人呆着,却见谢安已站在里面等他了。
“叔叔。”谢玄吃了一惊,连忙施礼道。
谢安微微笑了笑,“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谢玄强打精神,上前道:“叔叔有什么吩咐?”
谢安先在案桌前落坐,又示意谢玄坐下,才道:“听说小楼今天走得很急,你还挑了府里最快的马送给他,是不是?”
谢玄无可奈何地点头:“是。”
谢安轻笑一声,端起香茗抿上一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谢玄心下一阵打鼓。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容楼的身份,只是不愿深纠,怕知道了心里会更难受——能和前燕大司马心心相印,才干又足可担当重任,且在前燕军中任职武将的,级别定然低不了,身份必须不一般。
谢安没没催他回答,又喝了一口茶。
谢玄沉默片刻,含糊道:“我只知道他曾在燕**中任职。”
谢安放下茶盏,“几年前,桓温曾率军北伐。晋、燕那决定胜负的一役中,有一名燕国将领以黑甲遮面,不但躲过了桓温的‘一弦三杀’,还打伤了桓温。”
谢玄点头,“我听说过,据说那名将领姓容。”
谢安以怪异的眼神望着他,道:“我刚刚得知,他单名一个楼字。”同时心中暗忖:真是造化小儿,天意弄人,若是这个容楼当时没戴面甲,以真面目示了人,咱们的南郡公见了,难保不一个顿失心神,死在人家的枪下。
谢玄听言,心中巨震,惊呼出声:“伤了桓温的居然是小楼?!”他虽然早料到容楼绝非寻常人物,但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在战场上打败了桓温的人。
桓温雄霸‘南方第一高手’的宝座多年,直到后来年事已高,又在晋、燕之战中受了伤,此后身体每况愈下,这‘南方第一高手’的称号才渐渐被谢玄所取代。
转念,谢玄疑道:“小楼来南方后一直隐姓埋名,我朝中更无人见过他的样貌,如何被人识破了身份?这件事叔叔是何时,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楼倒是瞒得挺深的啊。我也是刚才知道。”谢安叹息道:“他的身份是如何被人识破的,我不得而知。是方才有位营中的朋友到访,告诉我桓伟得知了容楼的身份,雷霆大怒,已秘密派出高手欲杀之而后快。因为知道小楼暂住在我府内,那位朋友才好心前来知会一声的。”
顿时,谢玄魂丧神夺,面无血色。
容楼内力尚未恢复,若遇上一般高手还可应付,但桓伟乃桓温之子,在军中极有势力,手下自然高手如云,他又是单枪匹马,这一路势必杀机重重。
想到这里,他心神大乱,未及向谢安告辞,转身便冲向府门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直奔容楼先前离开的方向追赶而去。
眼见谢玄的举止失常,谢安却没有阻止,只依旧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喝着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