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一到天热,谢玄就常犯驻夏的毛病,茶饭不思、嗜睡不醒,虽则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强健起来便很少再犯了,但大姐谢道韫依然甚为在意,只要入了夏,无论家宴、加餐,还是渴饮、点心,但凡有谢玄的份,她都会亲自列出食谱,关照厨房依照准备。
今晚的八菜一汤便是如此,四荤四素,有汤有酒,品类丰富,口味多样。四荤是桂花鱼鲊、蜜汁鳜鱼、清蒸薰肉和红烧老鹅。四素是瓠叶羹、油豉豆角、香煮红苋、和莴笋酿桃仁。汤是羊肉豆腐汤,酒是东阳莲子酒,总之全是谢玄喜爱的。
吃饭时,内眷们和其他人是分开的,都在内厅。
谢玄在外厅三心二意地吃着饭,不时往里面张望,眼神闪躲又追逐,像是想看什么人又怕旁人发现他想看一样。
容楼见他有异,不免好奇。内厅里都是他们谢家的女眷,谢家的玄少爷想找自家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谢玄边摇头边轻声提醒容楼‘食不言,寝不语’,然后并不作解释,只管拿好吃好喝塞住自己的嘴巴。
饭后,谢安神色泰然,把谢玄单独叫去了内宅小花园里的一处水榭,再吩咐仆从将四角的灯笼点燃用来照明。
谢玄挺直腰板,站得很恭敬,一时间摸不准谢安的意图,只能暗里琢磨着近期有无什么错处可能被叔叔拿捏到,因此没敢贸然开口询问。好在这里并非叔叔惯常教训人的书房,但石桌后面,端坐于石凳上的谢安那若有所思、一言不发的架势,真没法不让他忐忑难安。
初生的朗月照射过水榭,将廊柱、围栏的影子投射到脚下的青石地上,但转眼即被灯笼的橘色光茫吞噬了个干净。
等了一会儿,有下人送过来一个锦缎包裹和一柄木制櫑具剑,摆放在石桌上。
谢安挥手示意仆众们都退下去。
谢玄轻轻皱眉,不明其意。
伴随着人工湖里的如潮蛙鸣,和大槐树上的如沸蝉音,谢安终于开口了:“那日王宰辅府上的清谈之宴,你因何没去?人家知道你回来省亲,可是特意送了请柬来的。”
原来是为这件事,谢玄心下稍安,据实答道,“侄儿以为,人虽在家,但军职在身,且目下的军情尚不明朗,不至于枕戈待旦,却也不能掉以轻心。此等文人间脱离实际、只谈学理玄机的活动,难免有损将帅的锐气,还是克制些,少参与为好。”
“你说得很好。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一种提醒,希望你凡事都能慎重考虑。”谢安点点头,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于‘清谈’的看法,你倒是和桓温有些相似之处。”
抚了抚桌角,他又道:“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回去扬州厉兵秣马了。”说着话,他的眼睛瞟向石桌上的包裹和櫑具剑。
“这么说他就要来赴宴了?”跟随谢安的目光,谢玄也狐疑地望向石桌,同时对桌上之物的用途各种猜测。
“嗯,再有几日就该到了。早年你在桓公手下做过掾吏,他算是你的老上司了,这一回正好可以再聚一聚。”谢安笑意淡淡,神色如常,“不过,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想再见小楼一面。”
“想不到他的花样还挺多的。”谢玄微愕,“难道要以此要挟,否则就不来了?”
“以桓公的为人,倒是不会这般出尔反尔。”谢安站起身,一副替别人作主乃理所当然的样子,“何况我已经答应他了。”
谢玄当即明白,此前他为何和自己一样,尽力挽留小楼了。
“小楼上次见他差点丢掉性命,这回肯定不想再和他有所接触了。”谢玄语气讪讪,显然还在耿耿于怀。
“接触?完全没这个必要。”谢安负手背后,哈哈大笑:“这一回,要接触桓公的人是我。故人相见非易,应作长夜之谈。有鼓瑟,有旨酒,有仙乐,现在又有了舞者,可谓万事俱备。”
“什么舞者?”谢玄越听越糊涂。
谢安示意他俯耳过来,含笑对他耳语了一阵。
“叔叔的意思是……要以桓公之请,反乱桓公之心,在宴席上如此操作,扰乱他的心神?”谢玄有些不确定地含糊道,“此种做法会不会太过儿戏了?”
“心乱则愚起,心静则智生。”谢安笑一声,“有些事,在外人看来实属儿戏,可在经历过的人看来,则完全不同。至于桓公会不会心乱,那就得看我们的造化了。”
“要是他没能因此心乱呢?”谢玄的态度犹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安轻甩衣袖,淡然置之,“势在必行之事,有则锦上添花,无则依旧风华。想要撼动桓公,自然得倚仗我的本事,是不可能全靠这种小伎俩的。昨日,我已同王宰辅商讨过了,虽无万全之策,也有权宜之计,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
“可是……可是小楼乃堂堂男儿身,要委屈他扮成画中女子的模样,这,这未免......我怕他不肯配合。”谢玄苦恼不已。
“应该不会很难吧,他又不是没扮过女装?”
谢安悠悠然的一句话,惊得谢玄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叔叔……你是如何得知?!”
“‘采桑苑’的背后是贾家,本来就有我们的人在关照着,尤其现在这种特殊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报到我这里。”说到此处,谢安微阖双目,轻轻抬头,长吸了一口气,光线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讳莫如深的阴影。
他话里的‘贾家’也曾煊赫一时,以前的皇后贾南风更是名闻天下,此等高门大家的产业部署、人事动向等绝对逃不过谢安的长期关注。
“何况我们自家的建武大将军,领着个生面孔,加上他未来的姐夫,三个人合伙闹腾了一整夜。这种事,我想不知道恐怕都不成。”谢安踏着高齿木屐,绕着石桌缓踱一圈,不咸不淡道,“算了,肆情随性之事,你叔叔我也不是没做过,权且罢了。”
晚间凉风习习,一点儿也不热,但谢玄薄衫的后背处竟一下子被虚汗浸透了。在万幸那晚不曾有机会扮作女装玩乐之余,他感觉像是逃过了一劫。
“这些还要劳你拿去给小楼,稍后用得上。”谢安指向石桌上的两样东西。
谢玄走上前,依言想伸手去拿,却又犹豫着停在半道,口中嘟囔道:“我要怎么向他开口啊……”
“你就是想得太多,关心则乱。别多想啦,只管和他好好说,充其量不过再帮我们一个忙。我保证这一次,不可能再有任何风险。对了,他不是想离开吗?届时替他多备些盘缠,绝亏待不了他。我瞧小楼是个痛快人,你这个朋友让他帮忙,他一定不会含糊的。”谢安好言好语地做最后的劝说。
看谢玄似乎还要多话,谢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侄儿无需多言,只管拿了东西快些离开。
谢玄无奈的将包裹挂在櫑具剑上,单提于左手,迈步出了小花园。他的脚步沉重又虚浮,沉重在迈不开步,虚浮在找不到方向。他不安地徘徊着,没往容楼所在的客房去,因为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向小楼提出这个荒唐的请求,实在太尴尬了。
他漫无目的地乱逛了一段路,在灯笼光线中,不知不觉来到隔几步就左右高挂着一对油纸灯笼的听雨长廊上,接着穿过一处菊园,居然走上了通往大姐谢道韫闺房的那条熟悉的小径。
刚拐进拱门,月光下迎面匆匆跑出来一人,低着头,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他身上。
“哎呀呀!”分明是女子尖锐的惊呼声。
谢玄何等身手,寻常人撞上他的结果,只能是被反震得摔出几尺外,弄得不巧,那就是鼻青脸肿头长包,扭伤胳膊崴断脚,跌个七荤八素半天都爬不起来。
还好他眼疾手快,右手如风,在那女子将将要摔出去时,搂住腰扶了她一把,借此替她卸去了大半反震之力,使得她跌倒在地后没受什么重伤。
谢玄定睛再看,坐在地上痛得“哎哟哎哟”直叫唤的,是个大脑门、小俏鼻、眉稍上挑的小丫鬟——不是别人,正是他大姐谢道韫身边的贴身侍女绿环。
“你这么风风火火的,可是我大姐那里出了什么事?”谢玄嫌弃她毛手毛脚,埋怨地紧皱起眉。
绿环揉了揉泪汪汪的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人是玄少爷,便忍住不再喊疼了,努力了几下想站起来回话,但没能成功。
谢玄见状,伸右手拉她起来后,瞥见地上躺着一张藏经纸,和一把长约六、七寸、样子古怪的石制匕首,显然是从绿环手里掉落的,于是一并拾起,疑惑问道:“哪里来的?”
绿环慌忙站好,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回道:“禀玄少爷,这是方才府门口的一位公子,让门房执役拿进来的,说是送给小姐的,可小姐匆匆看过后说‘此物不可留’,令我速速还回去。”
“哦?”谢玄满腹好奇地低头凑近了,借着月光星影,隐约只见藏经纸上字迹飘逸多姿:
“
佛性常清净,
怎奈遇佳人。
劫火烧不尽,
空庭坐无眠。
那日闻卿,辗转反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为表心意,特奉上常伴左右的“如切”一把,望卿垂怜。
”
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写。
谢玄看罢,眼光凝滞,心下惊疑:真是奇了怪了,写诗倒没什么,可送什么东西不好,非得送过来一件凶器。看诗文,这家伙不但仰慕我大姐,还极可能是个出家人,只不知他是和尚还是道士。
“走,我同你一起去府门口,瞧瞧送礼的是何方神圣。”他抿起嘴,脚步如飞,已经往门口去了。
绿环双手藏在身后,偷偷摸了摸快要摔成八瓣的屁股,感觉只是皮肉痛,并没伤到骨头,于是放了心,连走带跑着欲努力跟上谢玄,但没几步便牵动了屁股处的肌肉,痛得她又想哭又想笑,只得放慢脚步,一步步蹭过去了。
谢玄疾步行至乌衣巷口谢府门前,顾不上撩袍,直接双足轻弹蹦过门槛,于夜色中那宽约两丈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寻了好几趟,却哪里还有人影?
他反身找来门房执役仔细询问,得知那人同其他偷偷仰慕家姐谢道韫,特意跑来送诗、送书、送琴、送文稿、送首饰等的年青人一样,没好意思留下姓名,只丢下东西就走了。当他再细问那人的样貌长相时,执役表示光今天来给大小姐送礼的拥趸就有好几个,实在是记不清了,印像里应该是个形容儒雅的文士。
谢玄闻言,嘴角抿得更紧了,绷出细细的唇纹来。他不解地喃喃道:“到底什么样的家伙,会想到用凶器来向女子示爱?”
这时,绿环终于蹭到了近前,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望向谢玄,“玄少爷想知道的话,不如直接去问小姐吧。我知道小姐心里明白得很。”
谢玄踌躇片刻,道,“大姐睡下没有?”
他既为大姐心焦担忧,又不想因此打扰到她休息。
“小姐向来睡得晚,而且还要等我将此事回报给她呢。” 绿环笃定地摇头,又不停地点头,“能看到玄少爷,小姐睡得再迟也开心。”
她刚才摔倒时,发型被震得松散开来,使她的头看起来大了好几圈。一个极细的脖子上顶着个好像难堪重负的大脑袋,说话时还摇头晃脑的,谢玄看得有几分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
绿环也意识到了,伸了伸舌头,抚了抚头发。
谢玄把纸和匕首收入怀中,依旧提着剑和包裹,跟随她去谢道韫处了。
二人来到闺房外的那座专门为谢道韫建造起的小花房前,里面有铮铮琴声传出,空弦音优雅高鸣、绵长不绝,泛音清脆激越、冰澈明亮,弹的正是谢万评出的‘八贤’之一的嵇康所作的四弄中的名曲《长清》。
“小姐在里面抚琴呢。”绿环征求谢玄的意见,“要不要进去告诉她玄少爷已经来了?”
谢玄沉浸于琴声中,摇摇头,并向绿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一曲终了,他才当先步入花房。
花房内,挂满了纱灯,虽少了白日间的亮丽明艳,但在灯光的掩映下,这片喑哑的红红绿绿,竟呈现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另类美感。
瞧见来的是谢玄,谢道韫微微一笑,站起身离开琴台,迎了上来,“羯儿?”
婉转低沉的一声轻唤,竟隐有平定人心的力量。
羯儿是谢玄的小名,但他成年后便只许大姐一个人这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