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楼决定离开谢府,于是向谢玄、谢安辞行。先是谢玄不乐意,问容楼和他在一起哪里不开心?容楼自然说没有。谢玄赌气说那就是没拿他当朋友,肯定在心里瞧不上他,否则你孤家寡人一个,自然是哪儿开心呆哪儿,跟谁快乐就找谁,怎么会好端端的突然告辞呢?
后来谢安也开口说,派出去帮容楼打听画中女子消息的人还没回来,真要想走,也该等有了消息再走,否则不是叫谢家人白忙一场吗?
这叔侄二人一唱一合的,令容楼很是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好,不是对不起他们,就是对不起自己,未免后悔向他二人这般公开辞行了,倘若自己不声不响地偷偷离开,则不至于进退两难,可毕竟受了人家的诸多好处、白吃白住了好些日子,若然不辞而别,也太不像话了。
谢安帮腔的时候,谢玄十分诧异。他喜欢小楼,当然希望能多相处一段时间,是以才要劝人留下。但谢安对小楼的态度一直很暗昧,曾明示过别和这个朋友走得太近,暗中还在继续调查小楼,理应是巴望人家早点离开的,现下反倒出言挽留,莫非又有什么事用得上小楼了?
他狐疑地望向谢安,将自己的不解,以眼神的方式传递过去,可谢安竟有意转开眼光,看都不看他一眼,弄得他只得作罢。
之后,容楼被谢玄以眼神押着,灰溜溜地回到客房,心里盘算着只能等些日子再看了。不过,北府军的建武大将军,哪有整天和人在外面瞎混的道理?相信不用多久,谢玄就得回去扬州统领军队了。
‘幼度是真拿我当朋友的,总不能为了离开就同他翻脸吧,不如等他回去扬州我再走,那时他就该没有那许多话编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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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的夏日清晨,出落在琅琊王司马道子那人人称羡的后花园里,便显得不太寻常了。
一座九曲平桥将红漆亭柱的凉亭,直送入荷塘中央,荷塘周围假山连着楼阁、花草点缀树木、画舫映衬拱桥,层次分明,妙于曲折,显是匠心独具的大家手笔。
应邀暂住于司马道子府内的‘真言门’门主温殊,身着天青色葛布大袖衫,宽袍博带,衣袖翩然,身如依池绿柳,面似溶溶之月,漫步于围绕荷塘的、湿漉漉的青石小径上。
他起得很早,来得也很早,园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显得特别安静。
其实,他不是起得早,是彻夜未眠。
耳傍婉转的鸟鸣、身侧轻抚的柳枝、脚边莹莹的水波,都未能抚慰下温殊的那颗驿动的心。
心在动,脑子动得更厉害。
他来园子里走动,为的是让脑子静下来,但还是止不住地想。
他在想王导王宰辅府上开设的那场‘佛、道之辩’,也在想那个隐身竹帘后的女子。
半月前,琅琊王司马道子接到当朝宰辅王导的请贴,邀他携门人到府里‘清谈’。这场清谈的主旨是‘论佛谈道’,要论辩出佛、道哪个更幽深、更微妙、更玄远。
对于邀请司马道子参加,王导的有些朋友颇为不理解,因为司马道子平时在朝堂上每每针对王导,二人的关系甚至渐呈剑拔弩张之势。那么王家自己办的清谈之宴,为何非要自讨苦吃,把个对头邀请来掺和?
王导听到这些闲言闲语,只笑而不答,他心里清楚得很,司马道子是皇帝推选出来,代表皇家制约门阀世族的势力,若事事回避他,反倒显得王家人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反而更易加重皇帝对王家的猜忌。
司马道子既然接下了请贴,就不会漏掉温殊这样的门人——密宗佛教代言人、‘真言门’门主,精通佛理,才思敏捷,肯定是个好辩手。
这场‘佛、道之辩’,除了王家、司马家,还有不少感兴趣或陪同前来的论辩高手。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其中尤以王导之孙王献之和温殊为最。不过,席间发言最多的,是王献之的哥哥——王凝之。
王凝之信奉“天师道”,虔奉道祖,所以极力为道教而辩,以《周易》、《老子》、《庄子》这"三玄"为依据,认为道教就该凌驾于佛法之上。他的说法太流于形式,且以点盖面,温殊本来是不屑与之相辩的,但为了趁机在司马道子面前表现一下,是以出言犀利、争锋相对,到后来直辩得王凝之哑口无言。
就在大家以为这场论辩已有结果时,旁听席、竹帘后传出一声女子的叹息。从王凝之望向声音起处后,面露窃喜之色来判断,那女子应该是他的援军。
而后,那女子温言软语,字字珠矶,反把温殊辩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最后那女子又淡淡道:“其实无论佛法、道理都自成一派,各自体系完备,各有精深、玄妙之处,落于实处更加难分伯仲。我们在此不过依它们练习口舌罢了,真正高下如何,还是得留给世人按需选择、考量。小女子见识浅薄,还望温先生不要介意。”她的语音平淡,却锋芒暗藏,那份挥洒自如、从容不迫的气度实在不让须眉,真正折煞旁人。
从那一刻起,温殊便感觉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原本波澜不惊、平淡如镜的心湖,像被投进了一颗极具法力的石子,溅起无穷涟漪。只要一想到那个隐身帘后的女子,耳边就会响起她的声音,心头的涟漪扩展成巨浪,令他再没办法去想其他任何事。他努力克制不去想那女子,反而越克制,想得越多。
从小到大,温殊一心向佛,无论碰上多大的事都是从从容容,不管遇到怎样的人,绝对平平淡淡,从不为人事所扰,现在却被个无缘得见一面的女子彻底乱了心神,怎能不令他烦恼不耐?而越是烦恼不耐,便对那女子想得越多,受到的干扰也越大。
后来,他得知那女子是谢家的才女“谢道韫”。
“小七,有事吗?”温殊并未回头,仅凭契机感应到有熟悉的人接近了。
温小七一身月白色襦衫、长裙,头上顶着个乌黑的堕马髻,手里抓了把樱桃,从他身后悄没声息地走来,笑容满面地问:“大哥,吃不吃?”
温殊回头扫一眼,皱着眉摇摇头。
“大哥,还在为‘失魂琴’得而复失烦恼吗?对你那个大和尚师兄,是不是很难交待?”见温殊皱眉,温小七的心里沉甸甸的。
她哪里知道,温殊这会儿早把失魂琴丢到九霄云外了,单只是因一名女子而烦恼。
“天雨大,不润无根草;佛法宽,只渡有缘人。”温殊轻描淡写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件事对于师兄也是一样。他会懂的。”
听起来,‘失魂琴’之于温殊,并没有温小七以为的那样重要。
温小七有些失落,瘪着嘴连吃了几颗樱桃,拿吐到掌心里的樱桃核儿,‘噗噗噗’地往荷塘里打了几个水飘,也不管会不会溅起水花,砸到鱼虾荷藕。
温殊没理她,款款走上九曲平桥,往水中凉亭去了。
温小七先是亦步亦趋地跟上,又连着跑跳几步赶到他前头,回头试图察言观色,但温殊的脸藏在渐显炙热的阳光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温小七有点儿不服气,也有点儿不死心,“我知道,主要是那个谢玄……比较棘手。”
可一提到谢玄,那张眉似燕过长江水,眼如云梦露含烟的闲适公子哥的脸,便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令得她的呼吸有点儿急促,脸也隐隐开始发烫,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
她下意识地赶紧低下头,借着将剩下的樱桃一股脑儿塞进袖中口袋内的动作,藏起一片娇嗔的红云。
在大哥面前的温小七,和在别处是不一样的,总有满满的安全感,总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谢家宝树啊......”温殊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口中喃喃,心下一阵揣摩,‘谢道韫不正是他家大姐吗?他们谢家真可谓人才济济。’
转眼,他意态闲适,声音清越道:“有人传言他是上九品第一高手,还有人干脆说他是南方第一高手。那日山路上得见,着实令人难忘,有机会倒真想与他切磋一二。”
“我也想和他切磋一二。”温小七精神一振,语调里是藏不住的期待。
“小七,你确定想和一个武功高过你很多的人切磋吗?”温殊觉得有趣,呵呵笑道。
温小七再是自大,也没法说出武功比谢玄高的话,不禁一时哑然。
“还是说你想和他切磋的并非武功?”
“哦?对!是啊是啊……智谋方面我未必会输给他!”温小七红着脸,顺杆而上继续强辩。
“智谋方面?你确定?他可是将军啊。”温殊更觉有趣,继续逗她道:“而且你只说‘未必输给他’,都不敢说能赢过他,看来还是有些信心不足啊。”
“那弹琴方面喏!弹琴我肯定比他强,能赢过他!”温小七虎起脸,心里想着不管是哪一方面,只要赢过谢玄便是赢了。
“原来你说琴技。”温小七的琴技,是温殊一手调教出来的,对此温殊自然很有信心,“相信只要他听过你弹琴,不用切磋也会甘拜下风的。”
温小七得意地想,我要是能从他那里把‘失魂琴’弄回来,赢他的可就不只是弹琴了。
“大哥,你比他如何?”
温小七问出了这个在心里忍不住比较过好几次的问题。
“你很想知道吗?”
“是啊。”温小七点头,“为什么不想呢。”
温殊心事重重地叹一声,“我却是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温小七听不懂他的‘既想又不想’是什么意思,但他平时说话便常常蕴含禅机,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且从不多作解释,便就此放下不提了,只道:“对于夺琴,大哥有什么计划吗?死在谢玄手上的那个徐道明,是‘五斗米教’的左护法。孙恩若插手此事,我们想要夺琴,不宜拖得太久,以免被他捷足先登。”
说话间,二人来到凉亭内,亮晃晃的阳光被挡在了亭盖外。
温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有点儿高估孙恩了。”
“听二师兄说,那个徐道明会使‘太乙神雷’,虽然火候欠佳,但威力强大,足见自创出‘太乙神雷’的孙恩要强过他百倍,这个人肯定很难对付。”担心大哥低估了对手,温小七说得急切。
“孙恩创出的‘太乙神雷’?”温殊颇感意外,“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我自己猜的。”心知八成说错了,温小七调皮地伸了伸舌头,瓮声瓮气道,“大哥不是自创了好几套功夫教我们嘛。你是我们的门主,他是‘五斗米’教的教主,旗鼓相当,也该有些本事才对呀。”
“哈哈,我差点儿忘了,你的想法向来有些天马行空。”温殊笑得很平和,“你以为武功是信手拈来,可以随意自创的吗?”
温小七明知错了偏不想认,皱起鼻子,噘起嘴。
“不过,能不轻视敌手总是好的。”最终,温殊还是给予了她一点儿肯定。
“不是孙恩,那是谁创的?”温小七眨巴着眼睛问。
“‘太乙神雷’本是‘天师道’的神功,孙恩早年偷学了一鳞半爪,加以改进纳为已用,还对外声称是他自创的。我以为孙恩的‘太乙神雷’威力有限,比不上真正的‘太乙神雷’,因而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温小七“哦”了一声,喜笑颜开道:“那太好了。这么说,我就不用替大哥担心啦。”
温殊上前,悠悠伸手,轻抚她的发髻,宽慰笑道,“小七果然长大了,都知道为大哥分忧了。其实,‘失魂琴’乃小事一桩,不必太过介怀。我们‘真言门’的目标,是让密宗佛教在南方发扬光大、遍地开花,以求奉行众善,普渡众生。佛说九九即为圆满,等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建筑起八十一座‘真言门’的佛塔,便得圆满。”
温小七忽感焦虑,“大哥,那圆满之后呢,你是不是就要抛下小七,跑去哪座佛塔里修行了?”
“你不想我这么做吗?”
温小七面露不舍之色,“我害怕以后见不到大哥。”
温殊慨叹一声,“佛说今世有缘相见,前生必有亏欠,小妮子又何必执着。”
温小七还想再说什么,温殊已抛给她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你快拿给我吧,大哥想吃樱桃了。”
温小七从袖中的口袋里取出樱桃,捧了过去,“怕要被我捂热了,没有之前清凉好吃。”
“无妨。”温殊取来几粒,若无其事地吃起来。
园子里的人变多了。成队手执羽扇的侍从、婢女,拥着司马道子和部分家眷,以及一些无事可做的门客进来休闲避暑了。温殊当即迎上前去,拜见司马道子,并与大家寒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