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氏生产, 这在李家是大事。mengyuanshucheng
李老太虽然孙辈不少,但李高惟是她最疼爱也最倚重的儿子,因此对着欧氏这一胎她也是格外重视。这桩喜事也把李雪梅这数月来带给她的烦心给冲淡了, 连着几日都跑去她相熟的那家尼姑庵烧香。
家里请了两个稳婆来住着, 王氏一天派人来看三遍,终于这一日早上欧氏开始有些腹痛,虽然间隔时间颇长,但也是发动了, 王氏急匆匆的坐了车过来。
欧氏被抬进了早备好的产房, 她毕竟是生第一胎,心下着慌, 一直抓着王氏不肯撒手, 王氏便也陪着她进了产房。
此时产房里除了稳婆, 还站了数名打下手的仆妇, 又关着门窗不透气, 再挤进来人, 恐怕就让人喘不过气了。
因此除了李老太进去, 其他人都在产房外等着。
结果等来等去, 欧氏这形势还是一点变化没有。
李老太问稳婆:“估摸着多久能生下来?”
稳婆用手探了探:“这是生头胎,怕得不少时候,且说不准呢。”
李老太想了想:“乡下妇人生娃儿,发动时都在外头走动,我听稳婆说起过,多走动怕是生起来顺畅些, 少遭些罪,要不把她扶起来走动走动?”
稳婆对这也是知晓的,但大户人家的夫人身子都娇弱,恐怕不能勉强自己去受这个罪。
欧氏正觉着肚子隔一段就有一股隐痛,难熬得很,听了李老太的话,不由火冒三丈,抓住王氏的手腕摇了一把。
王氏不待稳婆说话,忙对李老太道:“亲家母,霜儿实在是没这份精神头,还是让她躺着罢。我看着不如给她熬些汤水,让她补些气力。”
李老太听了一拍大腿,想起来道:“我给她煮汤去,手艺不如厨娘好,但乡下的土方子,管用!我生了五个,回回都喝。”
李老太转身就走。
王氏虽然晓得欧氏不会喝,但给这亲家母找点事做,免得她在这乱支招也是好的,便由她去了。
李宁湖看见李老太出来,便上去道:“奶,您怎么出来了?”
李老太道:“我用土方子给你三婶熬汤去。”
李宁湖一听土方子,心里就一动,赶紧跟着李老太走:“什么土方子,我跟您瞧瞧去。”
她是晓得有些土方子压根不科学,别给整出事来。
李老太也不反对,别看人老了,走得飞快。
李宁湖看她脚步不像往厨房去,倒是像回屋的样子,不由奇怪:“奶,咋还回屋了?”
李老太道:“唉,我早请师太给批过签了,你三叔这儿子合该今儿生下来,命格便是个大富大贵的。师太让上了香,香灰给我包回来了,我看你三婶这身子骨娇弱,把香灰给她一道煮汤里,保佑她今儿顺利给我生个金孙出来。”
李宁湖吓了一跳,她以前就听说过什么喝香灰、符灰的,没想到自己家来了这么一例。
她赶紧拉李老太:“哎哟,我的亲奶,您可别给我三婶吃这个,也不是人人都信这个,当心我三婶回头恼了。这不府里请了大夫备着呢吗?我看您这土方也别给熬了,正经问大夫给开个方子熬汤才是。要是王老夫人早备着了,咱们就管跟三婶说两句安慰话,别多事了。”
李老太平时再怎么精明,那还是有点迷信的:“啥大夫开的方子,能有菩萨香灰管用啊?奶年年要去求一包香灰,你们兄妹几个从前磕了碰了出血了,那都是糊香灰。你三婶这生娃不能错过吉日啊,这都快到晚边上啦!”
李宁湖心想这一家子没给香灰糊破相真是幸运了,她死死抱住李老太的胳膊:“我的亲奶,这菩萨要真愿意保佑咱家生个富贵儿,那一准是一日日的行善积德,菩萨赏的。菩萨要不愿意,还能给你一把香灰出个富贵儿来呀?那大家伙一天天的还辛苦啥?饭也不用吃了,抱着香炉子啃呗?平常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注意着行善积德,日积月累的,福报自然就来了。您就想想,咱邻居丁老太,平日跟您没好脸,突然上您这求办事来了,哪怕她还拿着一篮子鸡蛋呢,您愿意不愿意?”
李老太吊着眼角哼了一声:“一天天里没少骂我毒寡妇,我三儿考中秀才起,她这脸子就变了,我能让她占着便宜?”
李宁湖便道:“人都这样,菩萨讲功德过失的,看得更明白了。总之不是这一把香灰的事儿!这香灰符灰的,把这伤处给糊住了,能不止血吗?您就是拿面粉糊也是一样的。这香灰符灰其他方面灵不灵的不好说,但大多就是和尚道士们揽财的招儿。您说,上这香您没少花银子吧?”
李老太听李宁湖这一番说,怪有道理的,是啊,都求菩萨有用,还去土里刨食干什么?还得一辈辈的积德才成。一想,她对外人银子是看得怪紧的,但这回可给了一两的香油钱!要不是为了金孙,她哪舍得!
见李老太神情松动,李宁湖又低声劝:“奶,这些师太都是揽钱的,您平日打发些时间,同她们往来也就算了,可别把她们的话太当真,真正的高僧大德是容易见着的?今儿就是我三婶生个闺女出来,您也千万别挂脸啊,先开花后结果不是?您要太重男轻女,往后我可跟您不亲了啊。”
李老太就往她背上重重扇了一下:“死丫头!还跟我不亲了!稀罕你?”
李宁湖被打得挤眉弄眼的。
李老太就笑道:“你奶是喜欢孙子,但对孙女儿也没说给扔了吧?”
这重男轻女,在这环境下真是没法说的事。乡下要争水啥的,没男丁就得受欺负,能吃苦的妇女们还能种田,能经商的能干女人也不是没有,但这做官就只有男人能做了。这种大环境下,李宁湖也没这闲心去生气啊,不被偏重就算了,只要不被刻薄就行。
说着李老太就又叹了口气:“你奶还用你教?你三婶是个心眼子小的,跟你大伯娘都不一样。你别看你大伯娘奸滑,但打得骂得,你今儿给她把脸扇肿了,明儿她又凑上来了,记吃不记打。你三婶啊!你要给她个脸色,她心里能琢磨两宿。横竖她就暗里生气,掀不起浪,就为着你三叔,我也当看不见。溪丫头我是不担心,她是个看不出别人脸色的,你这些个兄弟就更别说了。湖丫头啊,你是个开了窍的,就是看出来了,为着你三叔,你也别怨怼啊。”
李宁湖听了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李老太心粗,没看出欧氏这些低气压呢,没想到人家看得明明白白的。
她不由笑道:“奶,您待我好,大伯嘛,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叔待我好,三婶供了我吃住,两个弟弟也争气,我自个也争气。我日子过得好着呢,只要不捉着我干仗,我是不会放心上的。”
李老太听着高兴:“好乖孙,不怪你奶稀罕你!”
李宁湖翻了个白眼:“刚才还说不稀罕我呢!”
李老太听了,笑着又拍了她一掌,这一掌就是起手吓人,轻轻落下了。
李老太被李宁湖劝服了,便同她一起去寻大夫。
等这祖孙走了,一旁的两棵海棠树后便绕出来一个人,却是个管着花木的姚婆子,平日里不大得欧氏重用,没能近身服侍。她方才蹲树后头修枝,便将这祖孙的话给听了个全乎。李老太虽是这家里的老夫人,全家她最大,但这些仆妇都只认欧氏为正经主子。李家这些人也没啥打赏下人的习惯,那赵氏,恨不能从仆妇手里倒扣银子回去呢。所有人都喜欢争着到欧氏身边服侍,这样赏银才多。
这姚婆子也不例外,心里想了一圈,琢磨这祖孙没说主母啥好话,这天底下婆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总要分个高低的。自个要把这话说给主母听,让主母心里头有个数,肯定少不了赏银,说不得往后还得重用她呢。
姚婆子存了这个想头,就想着什么时候见着欧氏,得去表表衷心了。
却说李老太同李宁湖两个去问大夫,果然一早就有仆妇领了方子去熬汤药了,祖孙俩一时竟使不上劲了。
李宁湖一拍脑门,突然想起来:“哎呀,我可拿酒精去产房,稳婆能用酒精去秽呢。”她也是头回看人生孩子,才想起来。
李老太也不明白这个,就陪着李宁湖回房取了一坛子酒精,送给产房外的仆妇。
李宁湖对着仆妇道:“烈酒惯来是能去秽的,我这个更烈一些,你们可用来洗手洗布巾,擦拭伤口,虽略刺痛些,却是有用的。”
李老太跟着捧酒的仆妇一块进去,欧氏已是隔着窗听见了李宁湖这一番话,此时她的阵痛开始加快起来,见仆妇进来,也懒得说话,顾不得李老太在场,只冲仆妇摆摆手。她们请的这两名稳婆颇有名气,也自配了些草药水来去秽,自是信不过李宁湖一个小丫头片子。
仆妇明白她的意思,便把酒坛放到一边去。
李老太看了一眼,抽了下嘴角,并没言语。
李宁湖听到里边没声,也不在意,横竖尽到了心就好了。说实话,她对欧氏也亲近不起来,但不可否认,她初来乍道,吃用都是欧氏的,要不是欧氏给的见面礼,她也没法勉强着开起醉庐。当然也不是全无办法,或许要更加麻烦的从李老太手里慢慢扣银子,又或许被逼得早早的去卖烧瓷方子?但她没有醉庐,同李瓷坊就没法平等对话,方子恐怕得贱卖。
总而言之,得承欧氏的情,若有机会,定是要回报一二的。
欧氏这一痛痛到了半夜,阵痛开始密集发作,宫口算是全开了。欧氏生得十分艰难,总是使不上劲来,孩子卡着出不来。
生孩子是件凶险事,大家伙都跟着提心吊胆,李高惟站在产房门口,焦急的等着。就是家里的孩子们也感受到了这种焦虑的氛围,不敢高声。
两个稳婆在里头给欧氏灌汤药,一面又小心的在她肚子上按着,终于在寅时初,屋外守着的人便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所有人都大松了口气,有个仆妇走出来向众人报喜:“恭喜恭喜三爷!三夫人生下个小公子!”
李高惟顾不得男人不入产房的规矩,挑起布帘子迈了进去,先满脸喜悦看了一眼李老太怀里红襁褓裹着的红彤彤的孩子,并没有抱起。反而走到一脸虚脱疲惫的欧氏身边,拿了帕子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含笑说了一声:“你辛苦了。”
王氏对李高惟进来颇为惊奇,但看到李高惟如此姿态,也颇为高兴。
只众人还没高兴太久,产婆便惊呼起来:“糟了!血止不住。”产妇出血不止,可是十分凶险,一个不好就要丧命。
众人都慌了,李高惟立即道:“速去向大夫禀明情形!”
一名仆妇便慌慌张张的去了。
大夫一直待在隔壁另一间屋子,一边听着仆人禀报情形,一边调整开着方子。没法子,民风再开放,这大夫也不好进产房啊。
仆妇得了吩咐又跑回产房,气都喘不匀:“大夫说早让药童备好了止血汤药,马上就端过来,只是这情形紧急,汤药不能立即见效,最好能同时施针。”
王氏慌了:“外男如何能入产房?”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去看李高惟和李老太,眼里露着祈求。
这女儿嫁到别人家,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请大夫入产房,若是婆家计较,那可就没法活了。但眼下不请大夫进产房,兴许女儿立即就不能活了。
李高惟面容肃然:“岳母不必忧心,保命要紧,权宜之计,无妨的。”
李老太脸色就是一沉,这她可真是忍不了,欧氏裤子可都没穿,只搭着床薄被呢,这施针,怕是要掀被子吧?
王氏自然也看见了李老太的脸色,却顾不得了,忙对仆妇道:“听姑爷的,快请了大夫来!”
李高惟把李老太拉了出去:“娘,你跟儿子出去,这产房里人多得很,一会大夫来了,怕是施展不开手脚。”
李老太强忍着,等出了产房,就要张嘴,李高惟却用力的按住了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多说。待把李老太半拉着到了李宁湖面前,便对李宁湖道:“湖姐儿,劝住你奶。”
他晓得李宁湖这丫头在老太太跟前嘴又甜又巧,这半年来,老太太也越发愿意听这丫头说话。
李宁湖在窗外已经听得明白,忙把李老太拉得离产房远了,这才开始劝李老太:“哎呀,我的亲奶,您平时挺精明一人,今儿怎的事事想不明白了?都说医者父母心,这大夫眼里,哪有什么男女?您让他看,他还不定愿意看呢。换了让您去看,血糊拉的,您愿意啊?”
李老太一想,是这么个理,埋汰得很,有啥好看呢?但这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终归是老李家媳妇儿,哪有让外人看的?
她刚要张嘴,李宁湖又道:“大夫亲手号脉,才能开准了药方,不一定要施针,再者要施针,谁同您说就要施在伤处了?这血全身流,就跟河道似的,下游要发洪水了,您在上游给堵住了,不是一样?止血也是一样的道理,这大夫肩上头上手上,哪里不能扎针了?”
李老太沉着脸,往她头上扇了一巴掌:“就知道糊弄我!”
李宁湖忙搂住她:“不是糊弄您,我说得全是实话。您啊,今儿宽宏大量一回,三婶回头保准感激您。您的小金孙才生出来,您总不愿意她没了娘吧?真要三婶有个三长两短,这欧家不同咱们家结仇啊?您这心里,过意得去啊?”
李老太叹了口气,有些没趣起来。平日她说一不二的,但今日总让李宁湖给憋着了。恨得往李宁湖额上敲了一记:“老李家几辈子也没有你这么个巧嘴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