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儿到后院来禀报时, 窦玄章正在替李宁湖沏茶。kanshushen
如今这后院不再作为酿酒的场所,只两间屋子还做仓房,小庭院内却搭了个架子, 下头摆着桌椅, 旁边种几株葡萄,指望着往后架子上能攀满葡萄藤。
吴老儿禀道:“东家,窦管事,外头有位姑娘, 说是窦管事的表妹。”
李宁湖:“啊?”
窦玄章站起身:“东家, 还请容我将她请入后院。”
李宁湖便道:“无妨无妨,吴掌柜快将人请进来。”
等这一行主仆三人入得后院, 被搀着的女子将帽子往后推落, 露出一张十七八岁, 清婉娇柔的脸来。
女子望着窦玄章, 似哭非哭:“表哥, 你受苦了。”
李宁湖站起身来:“你们说话, 我出去看看。”这种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的场景她可看不来。
她楼上看了一圈, 如今酒客渐多, 但俩伙计手脚利索,都还应付得过来。便干脆领着柳婆子和大曲往城西小院去了。
窦玄章见李宁湖出去,看了吴老儿一眼,吴老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窦玄章转过身道:“表妹过来坐,先喝盏茶。”
并未将给李宁湖沏的茶水递给女子,却是另取了个杯盏, 替她重沏了杯茶。
林韫芝依言坐在桌旁,仍是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
窦玄章问道:“表妹可是同姨父姨母一同入京?”
林韫芝低下头:“不是。”
窦玄章把茶推到她面前,一声低叹:“如此看来,表妹是独身入京。这又何必,若路上出些变故,岂不教姨父姨母伤心?”
林韫芝便抬起头:“表哥就不伤心么?”
窦玄章便不出声了。
林韫芝沉默了一会才解释道:“我并非独身一人,带了一些个忠仆,又请了镖队护卫。”
窦玄章点点头:“你家在运京有宅子,住处不用我忧心。连日赶路必是辛苦,便好好养上几日,我再替你寻个可靠的镖队,这便回去吧。”
林韫芝咬着嘴唇:“表哥,我好容易才能来看你——。”
窦玄章平静道:“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表妹尽可以放心。”
“表哥!你这样怎么能被称之为‘好’?”
窦玄章抬眼直视她:“如何不好?”
林韫芝一眼看去,见他虽是布衣木簪,仍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并未有任何颓败与憔悴。
“可是,可是,表哥如今……。”
窦玄章面无异色的接话:“如今是罪奴?表妹想必对此亦是无能为力,又何必作无谓烦恼。且我如今过得并不差,表妹还是尽快回罢。”
林韫芝有些吞吐,不大敢看窦玄章的脸色:“表哥如今终是屈居人下,不如由我买下表哥身契。表哥便与我离了这运京,到了漳州府,表哥便是同从前一般,亦无人置喙。”
窦玄章目光幽幽道:“一则,如今我在运京,与东家主仆相和,倒也颇为顺心。若与你去漳州,必是避人耳目居于深宅。说是主人,却是罪奴;说是罪奴,却有着主人的派头,实在不伦不类,何苦来哉。
二则,表妹此来,未必得了姨父姨母许可罢?”
林韫芝闻言,不由羞得满面通红。表哥一家出事,父母只说救不得,便急于撇清,不肯出半分力气。她却是趁着父亲往浔州府去了,母亲上山礼佛还愿,自己借口往庄子上住两日,这才跑了出来。
窦玄章的眸子,像是洞穿了一切,却也不会说得更为露骨。
如今已是九月,城郊那家果园能提供如枣儿、苹果、石榴、橙子这样的果子,葡萄也能供好一段时日。只李宁湖心中想着菊花酒和甘蔗酒是必不能少的。
菊花酒又与 “孤高淡泊”、“长寿”等沾了边,到时便如莲华酿一般极有可能受文人追捧。李宁湖听吴老儿说,如今不少人买了寓意“高洁不染”的莲华酿去赠予先生同僚。两者同属花中君子,想来差不了。万一没卖出热度,也可留到明年重阳节。此时人们已经将菊花与重阳节挂勾了,或取菊花制茶,或者用菊花泡水沐浴,取“菊水上寿”之意。李宁湖这菊花酒一出,岂不十分合适?
至于甘蔗酒,则可作为日后混配调制酒品的主料。
像甘蔗蜜糖蒸馏酒、葡萄蒸馏酒,都是调制鸡尾酒的基酒之一,李宁湖暂时还没想把鸡尾酒给苏出来,但酒是得先酿好陈放,用处多着呢。
这菊花和甘蔗,便得让窦玄章去收购,甘蔗倒还好,菊花大多是种来观赏的,一盆一盆的精心养护,想批量收购怕是有点难。
李宁湖正琢磨,充当了门房一职的头曲便来说:“东家,李瓷坊送瓷器来了。”
李宁湖点点头:“开大门,让李瓷坊的车直接推进来。”
这李瓷坊如今是合作得惯熟了,多次磨合下,对李宁湖的诸多要求算是能完成得比较到位。
此时李瓷坊的李管事一见李宁湖,便赶紧拱手道:“李姑娘,好一阵没见着您的面了,这一向可好?”
确实好长一段时间都是由着窦玄章与他们打交道的。
李宁湖笑着点点头:“都好都好。把瓷器取来给我瞧瞧先。”
几个伙计推着几辆板车进来,李管事便从木箱里取出一个瓶子,将上头的稻草摘净,擦拭一番才递到李宁湖手里。
李宁湖订制的不是能装几斤酒的大酒坛,每回都做得跟个花瓶赏器似的,只能装一斤半酒。
今儿这个是照着李宁湖的图纸烧出来的,一个器形类似于贲巴瓶的瓶子,长颈、圆腹、外撇高圈足,口部成折腹水盂状倒扣在上。做成松石绿地,满瓶描着红色玫瑰纹,看着异常华丽。李宁湖觉着光凭这瓶子也值不少钱了。
她拿着瓶子欣赏了一会儿,瓷面光洁,线条流畅,图案描绘得也很灵动细致。只是这颜色上头离她想要的差了一些,玫瑰纹的红色不大正。不是她想要的胭脂红,而是铜红。
李宁湖如今可是甲方爸爸,特别理直气壮的挑刺:“我不是注明了这玫瑰纹要用胭脂红?”
李管事一脸迷茫:“这……如今只有铜红与矾红,小的们琢磨着,这铜红更类胭脂,便用了此种。”
李宁湖眨了眨眼,琢磨了一下,大概、可能、也许,胭脂红的烧法还没琢磨出来?
啧,挺有可能的,她原世界大约是在清朝才出现的吧。虽然换了时空了,但这红色没出来,甚至不会再出来了的可能性挺大的。
李宁湖心里一转,自己不打算发展烧瓷啊,那这烧制办法何不卖出去,一笔买断,省得一天到晚银子紧巴巴的。
她笑眯眯的:“李管事,你回去问问你家东家,我想借个小窑,自个亲手烧几件瓷器,不知是否可行?”
其实这种偶尔亲手制器算是一桩雅事,李宁湖算是李瓷坊的大主顾了,这点小事李管事自己便能做主:“这有什么不行的?您什么时候要用,吩咐一声就是了。”
李宁湖一思忖:“五日后未时吧。”她得买些材料,到时候烧几个样品出来,才好要价啊。
李管事闻言,便道:“到时您往城外西郊李瓷坊来便是,小的在外头候着您。”
李宁湖点点头:“成,事毕再来谢过李管事了。”
头曲和特曲几人一起验过所有瓷器有无破损瑕疵,点过数后,便与李管事结清了货款,送了他出去。
李宁湖让大曲小曲领着几个小姑娘去清洗瓷器,头曲特曲两个来帮着她把两大瓮玫瑰酒起出来过滤混调,顿时满院都是一股浓郁芬芳的酒香,李宁湖接过名叫红曲的小丫头递过来的浅浅一盅酒液,眯着眼品了一口,倒没令她失望,香气醇正而甘甜可口,色泽更有如红宝石一般澄澈而诱人。这是款色香味俱全的美酒,更兼具美容养颜与滋补散瘀的功效。
主仆几个将酒液分装密封,最后李宁湖便拿出了窦玄章刻的印在泥封上戳印。
她看一看时辰,倒也没忙到最后,嘱咐院里几人照样分装完,再把酒搬入地窖去贮藏一阵子,如今铺子里酒品够了,倒不急着上新货,放陈一些味道毕竟更佳。
嘱咐完毕,她便往家走,路过醉庐,顺脚走了进去,见着吴老儿便道:“可是说完话了?”
吴老儿笑着道:“可还在说着呢。”
铺子通往后院的门却是开了,窦玄章走了出来:“东家回了?我这便送表妹回去,再回城西去。”
李宁湖点点头,在窦玄章身后,那名女子缓缓走出,面带幽怨。
李宁湖便冲她也点点头。虽则她是窦玄章的主人,但这表妹身份一定不低,李宁湖倒不愿意得罪她。
林蕴芝看了李宁湖一阵,窦玄章早同她说过,先前这小姑娘便是他的东家,林蕴芝便满心为窦玄章抱屈,怜他落到如此境地,认一个小姑娘为主。
虽然她知道表哥的意思,但仍是不甘道:“李姑娘,你可否将我表哥的身契卖予我?”
李宁湖一愣,说实话,她不愿意啊。且不说窦玄章如今正为她所倚重,他跟她这般久,对于她酿酒的法子怕是看得七七八八了,这一放他走,岂不是泄露商业机密?
但她虽随了大流,却仍是知晓这买卖奴仆不大人道,拦着人家亲人团圆更不人道。
一时便左右为难起来。
窦玄章上前一步对林蕴芝道:“我已告诉你,我不会,也不愿。走罢,我先送你回去。”
林蕴芝红着眼盯着李宁湖,仍是要求得她一个回答。
李宁湖见窦玄章没有半分勉强的神色,沉吟片刻道:“抱歉,窦管事我如今委实放不得,姑娘放心,我不会拆辱他就是。”
林蕴芝还想再说,但被窦玄章面色沉凝的一看,便也说不出口了。
窦玄章率先走出门去,林蕴芝只得跟上。
李宁湖先前一直没想过,此时才想起窦玄章家中出事,但他是有亲人的,今儿一个表妹,明儿再出来个舅舅,想必也都不是平头百姓。万一真以势逼到她面前,要买走身契,又如何是好?
这会子她心里便有了一丝不能完全倚重窦玄章的念头了,先看看特曲他们有没能担事的,万一不行,再买几个好好培养着。
她暂且把此事压下,每日便上午在家学着,下午去城西酿酒,让人找些烧瓷釉料,偶尔才来醉庐看看。
家中钱嬷嬷和孙嬷嬷不苟言笑,除了上课,一句多的话都不说。
不过她们俩身边那两丫头到底年轻,不够老道,处了一阵以后便被李宁湖问出些话来。
她们一个名孙晴,一个名孙云,都是孙嬷嬷的侄孙女儿。
钱嬷嬷和孙嬷嬷是同乡,在宫中时日一久,便成了好姐妹。有一年家乡发了大水,亲人从此断绝音讯,俩嬷嬷便以为家人都死绝了,彼此约好将来出宫后互相扶持养老。
谁知出宫后无意间得知钱嬷嬷一家是死得透透的了,孙嬷嬷却还余下个侄儿。
这侄儿当时年岁不大,没了父母也不晓得如何再与孙嬷嬷联系,天底下最难进的就是这宫门不是。他后头混日子,认了个老镖头做师傅,成了一名镖师。
孙晴孙云便是这侄儿的一双女儿了。这俩闺女从小生得三粗五大,不好说亲。但于习武上极有天赋,但有天赋又如何,到底女子在外走镖多有不便,寻常人也不喜雇女子镖师。
父母为着这俩闺女的将来出路愁白了头发,正巧孙嬷嬷找上门来了,一拍板,让这俩闺女跟着她,将来有合适的就给说户人家,实在没有合适的,也给俩人攒一份家底,学一门活命的手艺。
李宁湖见两人虽鲁直,但其实非常可爱,又听得两人食量特别大,很有些吃不饱,不免多照顾几分,常将自家点心吃食送去给俩人。
四郎跟着李宁湖跑了几次,得知孙晴和孙云竟是真有功夫在身,当即张大了嘴,便闹着不读书了,要拜两人为师,学功夫。
李宁湖虽然知道他读不出个名堂,但多读一点算一点,便打击他道:“学武的人都得有根骨天赋才行,你却是不行。”一边说,一边冲着两姐妹使眼色。
四郎严肃道:“两位师傅,我这有一套棍法,打给你们看,想必你们便知晓我天赋极高了。”
说着便寻来一根棍子,在屋前一阵狂打乱抽,地上花草被他砸得七零八落,哐几一下便有个瓷盆从台上被抽落,摔得粉碎。
李宁湖忙喊:“快快住手!”
这孩子特投入,呼呼的棍风里,压根没听见。正这时草丛里受惊窜出来一只猫,四郎便道:
“呔,你这大虫往何处跑?!”抡着棍就冲了上去。
吓得猫凄厉尖叫,一下就窜上了树。
四郎站在树下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这大虫平日作恶多端,今日便由我来结果了你。”
这猫儿是库房几个婆子养来抓老鼠的,平时颇受人喜爱,简直是生平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就趴树上对着四郎喵喵叫。
四郎竟跟它对话似的:“什么?你没作恶?哼!前回那小麻雀不就是给你扑了的?看我今日替天行道!”
李宁湖却见孙晴和孙云两眼放光道:“二姑娘,照我爹的说法,小公子是祖师爷赏饭吃哩。”
敢情李宁湖刚使的眼色,人家压根没接收到呢。
四郎一听,棍子一扔,也不管大虫了,扑过来就跪:“师傅!”
李宁湖:“……”没点亮文科,这是点亮了武科呀。
她便问孙晴和孙云:“你们俩愿意教这小子吗?”
孙晴和孙云生怕错过宝藏似的,这个说:“愿意!”那个就说:“我们俩先教两年,再让师祖来教。”
李宁湖便道:“等我三叔得空,我问过他再说,就是拜师,也得正经操办才是。”
李宁湖出府往醉庐去,一边还在心里琢磨,四郎如今也认得些字了,想读个功名是不可能的,不如就这样算了?如今世道也不曾听说过什么武林江湖,习武人除却自保防身外,真要以此为出路,也只有当护卫、镖师了,不对,可以从军啊,就是有些危险。
她正想着,迈入铺门内,冲吴老儿一点头打了个招呼。还没说话,便见一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有些倨傲的对吴老儿道:“你是这家掌柜,你们东家可在此处?”
吴老儿将这人上下一打量,不动声色道:“这位爷若有事,便同小老儿交待,小老儿一定转告。”
中年男人看看他,笑了一声:“跟你们东家说,我这是给他送钱来了。”
吴老儿道:“哦?可是要采买我家酒水?”
中年男人道:“这倒不是,我家主子觉着你家酒水尚可,只小打小闹的未免可惜了,想着给你家送银子,将这铺子做大些。”
李宁湖心下一动,这是看她做起来了,有潜力,想入股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