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朝 第5章 楚鸾

楚鸾痛得浑身发抖，他是说谎了，但这伤口不是假的。长公主此时才十五岁，根本也还没有进过宫，怎会如此聪慧敏锐？

又怎么会……好像很讨厌他。

他自诩风流倜傥、貌若潘安。来平城已有数月，只要他走在大街上，街边三三两两的女子就总是羞红着脸偷偷看他，这些他都知道。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只要是他出现的地方，就红鸾星动、桃花朵朵开。哪怕只看样貌，也不是个坏人，更何况——长公主现在与自己只有几句话的交集，怎么从一开始就这般抵触？

她上一世就很抵触他，自己却总是见到她就高兴，忍不住想要逗弄一番。他还记得长公主初入宫时的样子，女孩最初还有些拘谨，更是因为阿娘的事情数月沉寂。但她始终是善良又天真的，连屋内的蚂蚁都用骨头引诱出门，根本不会抬起脚踩死。更别说是心绪——女孩在想什么，看在他眼里，就像明镜似的。宫廷内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种白雪一般的人实在难寻。那时候的女孩根本招架不住他，听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只会涨红了脸一拂袖，又或者是生闷气闹别扭不理他。

他还记得自己有一次把她逼急了，她碍于脸面不能动手，实在气不过，才学会和他互呛。那时候的她，就像是出于淤泥池的一朵白莲——现在却像是苦熬的莲子，咬一口进去，嘴里、胃囊，浑身都在发苦。

是还在怪他没有保护好她吗？可是这明明是全新的一世——

“痛……”他有些委屈，忍不住低低出声，沈清歌看了他一眼，他看到女孩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情绪。

他居然看不懂。

楚鸾的心里忽上忽下地打起鼓来。

他先前试探出沈清歌无意进宫，想着这一世就放她在草野生存，自己隐藏在暗处照拂她，保她无忧一世。只是——他心中的执念，让他总是忍不住出现在女孩面前，仿佛越是离她近了，这种蠢蠢欲动的痒就越严重，挠得他心尖都在颤。

可是怎么这辈子，连她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

沈清歌见他面色苍白了好一会儿，心中有些不忍，却也没法放下对他的怀疑。手上一片粘腻，似是沾染了血迹，她长叹一声起身，去里屋拿止血的草药。阿娘极会制作这些草药，瓶瓶罐罐装得很满，她平日里行事小心，不怎么弄伤自己，因此这些药罐都变成了摆设。

“你是京城中人，来观景，不是来……抓人？”她带着一罐蛇卷草浆出来，示意楚鸾解了衣服。

虽然他上辈子与她颇为不对付，又是告发又是揭秘的——但在真正的长公主回城之后，就数他来得最勤。

她那时早就陷入了痛苦中，满脑子都是对阿娘的内疚悔恨，还有坊间传遍的污言秽语、宫女侍从鄙夷的眼神，根本来不及注意他是真情还是假意，索性统统划归到假意中。他为人如此虚伪、又擅讽刺，想来也只不过是来此处看她笑话，再说上几句怪话罢了。

只是……她腾地想起在院内缠斗时，楚鸾亮亮的眼眸，以及上一世他将狼狈不堪的自己藏于他房中的举动。

算了，总有一点点好在，他也算是她当下唯一的故人。

这一世，就不要再用上一世的因果来折磨他了。思及此，她决心待会上药的时候还是轻一些。

“抓人？”他轻晒，“我倒是想抓了关起来，也得看人家的意思。”

沈清歌浑身一僵。

抓就算了，还要关起来？

她突然就有些不想给他上药了，治好了人，他不得把她关进大燕国的水牢里！

“小公子似乎不喜欢我。”楚鸾微微笑着，宽衣解带。他解衣带的动作极为优雅，手指修长，慢条斯理，沈清歌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头晕眼花、气血上涌。

怎么会有男人这么解衣带？

果然还是很讨厌他！

“......嗯，不太喜欢。”她点点头，却见楚鸾神色微动，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这表情也是她不曾见过的，她向来只在他的脸上见过餍足、骄傲、冷漠和轻佻——

酸涩的痛觉在心尖猛然爆发，有一瞬间几乎比下腹的伤口还疼，痛得他眼眶酸涩，差点吐出一口心头血。他和那跟踪沈清歌的无名刺客过招、受了重伤，本来就身体虚弱。沈清歌这话一出来，仿佛佐证了他两世的猜想。

“啊……可是我与小公子，明明只是初见。初见怎会有喜欢与讨厌一说呢？”

沈清歌皱着眉，看他把衣裳慢条斯理的拉开。她最不喜欢男人阴柔，更不喜欢男人嘴毒，也不喜欢男人虚伪，还不喜欢——

楚鸾白皙的腹部上，除了明晃晃的几块肌肉，就是一道深深的血口。血口边缘有些发黑，似乎暗器上还淬了毒。

他居然带着这样的伤，陪她打了那许久么？

她一下子着急起来，伤口周围的一圈黑色呈现蜘蛛网状，如果她没看错——他中的是阎罗锁。

“如果和锦衣卫缠斗，你根本不可能受这样的伤。”她压低声音，阎罗锁是阿娘都会藏于阁中的天级别毒药，此毒极为刁钻，是苗疆远柳一地的毒王。中此毒者会从身体内部一点一点地腐烂，最终化为一滩血水。如果他真是中了阎罗锁，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沈清歌的手都有些颤抖，楚鸾见她抬起头，瞪了自己一眼，似乎咬牙切齿。

“究竟是谁伤的你？”

“一个……刺客？”他在那道视线的逼视下居然有些怔愣，长公主拷问人的手段又进步了，只是看着他，他就忍不住全招了。

“你怎么会跟刺客打起来？”

“他……我见他跟着小公子进山，疑心他是什么坏人。”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僭越。

沈清歌脑中只有这毒该怎么解，二人的恩恩怨怨已是全然抛在脑后。

“这毒……很难解吗？”楚鸾见她神色不虞，试探性地问她。

“咽下去。”沈清歌抓住他脸颊，逼他张口，手中的药粉尽数洒下。

“唔，唔唔——！”

楚鸾呛咳几声，却是把她灌的东西都吃进去了。她不太放心地伸手探了探楚鸾的额头。那处的温度隐隐约约有些高，沈清歌心道不好，又把一罐内装着洁白琼粉的玻璃瓶掏出来。

细密的药粉洒在男人如羊脂玉般洁白柔腻的下腹部，也许是疼了，那处不受控地抽动着，楚鸾也低声抽着气。

“天级别的毒，阎罗锁。中此毒者，能活到第二天，已经是体质超群。”

楚鸾看着她有些颤抖的手，挑了挑眉。

“哦？”

他已活两世，体质不同于一般人，早已不畏惧任何毒素，只是——平日里鲜少见到公主如此神情，让他忍不住想多看看。

这是在担心自己，还是——

“哈啊！”下腹传来剧烈的疼，楚鸾本就不是一个惯于忍痛的人，这下更是叫起来没完。沈清歌颇为不耐烦地按住他的嘴，额角似乎有青筋冒出。

“别叫了。”

“....惹日若戎（可是我痛）。”

“.........。”沈清歌的耳朵发着烫，一只空置的手伸出去，把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那也不许再叫了。”

楚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沈清歌不懂他此刻狠命按捺住的那一把火。从唇瓣处传来女孩手心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这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舌尖，最终却只是舔了舔有些发涩的口腔。

别吓到她。

沈清歌这厢给他上好药，见那蜘蛛网状的皲裂痕迹并无消失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见她又瞪了一下自己，楚鸾满眼无辜地看向她。只见沈清歌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来，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血腥味在转瞬之间就扩散开来，血液中还带着一丝奇异的芬芳。楚鸾敛了神色，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见沈清歌走近几步，把手中的血滴入他下腹的伤口中。那一瞬间的感受似极爽快、又似极痛楚，楚鸾皱紧了眉，这种感受太过奇异。

身体随即发生了更为奇异的变化，下腹黑色蛛网状的伤口居然在这血滴的作用下开始逐渐收回愈合。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在血液的作用下，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将她吞入腹中。

“怎么了？”沈清歌担忧的看着他，楚鸾下腹的毒气正在丝丝缕缕地消失，伤口都显露出了内缩的雏形。她惊讶地望着自己很快愈合的掌心——这就是阿娘告诉她，要瞒住的那个秘密。

“没事。没想到小公子……放血救我。”他话音流连，脸上勾起一个笑，唇瓣恢复了些许血色。楚鸾的内心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冲动，似乎在那滴血液没入他下腹的时刻，女孩的命运就与他融合在了一起。他知道她血的作用，也知道，上一世——头忽地疼痛起来，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不可说。

只是……这一世的长公主，是否也太信任陌生人了些？自己于她而言确实是个陌生人，她却能够把自己的血给他……

这样想着，楚鸾居然有点嫉妒，也不知是在嫉妒这一世的自己，还是嫉妒……她会不会也这样，把血给别人？

还是这么傻。

“你既是为了救我而伤，我没有理由弃你于不顾。”沈清歌有些不好意思对上他灼热的眼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般举动。

楚鸾看着她，神色突变。

窗外，有一只窥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