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 第1章 雨中重逢

2019年7月初，Z市迎来今年第一波台风带来的降雨。

“本市受台风外围气流影响，水汽条件会逐渐增强，在今天晚上8点到明天白天会出现明显降雨过程，请市民朋友做好出行防范措施......”叶楚下了班，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完菜，在公交站台等车，抽空刷着手机里的天气推送。

耳边是哗哗的落雨声，滴滴答答地击打在公交站的棚子上，伴着堵在路上龟速行驶车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得人心烦。

她爸的电话在这时候又打过来，语气跟催命一样，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叶楚你走到哪了？六点下班让你带几个菜回来，这都八点了还没回！”

“在白港路这站等公交，估计回去要九点啦。这块都堵死了，好多车排队呢，走不动。”

叶楚看了眼站台上或坐或站的人群，还有脚边的一大包蔬菜和肉，叹了口气，“你还让我买这么多菜，等会下车我又要打伞，又要拎菜，别催了，心疼下你女儿吧！”

他爸估计是忙着招呼店里的客人，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像是在点菜。

“土豆茄子都没了，别点了啊！”听到他爸回了句客人，又接着跟她说："这不是你公司附近的菜市场稍微便宜一点嘛，让你拎点菜就累了？小时候帮着收稻谷也没喊累，越长大越娇气了是吧！"

叶楚无奈，“知道啦，这都多少年没种田了还记着收稻谷这事呢！先不说了，你赶紧忙，我先挂了啊！”

也不知道下着大雨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去吃烧烤，听背景音怕是店里又坐满了，爸妈估计又得忙到十二点。

他们家开在郊区的一个烧烤店，经营了有5年，口碑一直不错，又因为挨着一片电子厂，晚上下班来吃烧烤喝啤酒的工人挺多 ，生意一直挺红火的，不然也不能让叶楚安安心心读完大学。

叶楚上大学一有空就回来帮忙备菜、串食材、招呼客人，还要帮着她妈一起收拾后厨，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毕业别找工作了，直接继承烧烤店算了。

这话一说出口，她爸第一个反对，自己辛辛苦苦从农村走到城市，靠着辛苦打拼才让家里人有好点的生活。女儿好不容易读完大学，怎么也不能干这么累的活，起码要去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

去年大学一毕业，叶楚进了一家小型玩具公司做设计师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也没那么累，办公室的同事关系还不错。

而且下班坐半小时公交就能回家，晚上还能帮她爸妈顾一下夜宵生意，她事业心不强，不图挣多少钱，自己活得舒服就行，总体来说叶楚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

电话一挂，耳边一声“咔”，有人收伞，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是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带来了一阵潮湿的水汽。

叶楚顺手把脚边的袋子挪了挪，假装整理着塑料袋里的蔬菜，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旁边的人。

他戴着普通的银色细框眼镜，手里拎着黑色电脑包，人很清瘦，皱巴巴的衬衫挂在身上似的，衣角有拉扯出来的痕迹，浑身透漏着疲态。裤脚也打湿变成了深黑色，皮鞋上沾了泥点，显得人更加狼狈。

整理完袋子里的东西，叶楚起身和他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安静地望着雨。

一辆8路公交车到站，身边的人群躁动起来，纷纷挤上车。叶楚回忆了一下这趟车途径这附近的好几个小区，因此坐这条线的人很多，一辆车带走了大半站台上的人，身边瞬间冷清了不少。

身边那个人没动，看来这趟不是他等的车。叶楚静静地想着，慢慢地感觉耳边嘈杂的声音都远离了，小小的公交站台，仿佛就剩下躲雨的两个人。

不由自主地，叶楚又一次侧目认真打量身边那人的脸，有些熟悉的侧脸棱角，白皙的皮肤，眉眼俊秀，藏在镜片后面琥珀色的瞳，这人是——陈柏川？

叶楚立马否定自己的猜测：不会的，陈柏川当时说会去北方上大学，信誓旦旦地说会在B市追梦，不会来Z市的。

最重要的是，记忆中的那个男孩爱笑又阳光开朗，身材挺拔有肌肉，怎么会是旁边这个瘦削的、死气沉沉的人呢？

或许是叶楚的打量过于明显，那人终于把空洞的目光从雨幕转向了她。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叶楚的心揪紧了，仿佛什么东西堵着胸口，让她难受地眼睛发酸。这张脸，虽然瘦得有些脱相，但真的是陈柏川！

她心想：原来25岁的陈柏川是这个样子啊......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呢？......他会认出我吗？

叶楚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她幻想过无数和陈柏川相遇的场景。或许在某一天她去B市旅游，在某个街角相遇，又或许是她回到老家，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下重逢，不管想象过多少次，陈柏川都是美好地，一如以前那个少年，会笑着对她说：好久不见。

孙倩每次听到叶楚的偶像剧般的少女憧憬，都会毫不留情地嘲讽：“说不准你们重逢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中年发福大叔，带着老婆孩子跟你打招呼，顺便还热情地加你微信给你推销保险！”

叶楚这时候很想打电话告诉孙倩，我遇到他了，他看到我了，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能没认出她。

陈柏川的眼神很空，他平静地看了一眼叶楚，眼里好似什么都没装下，转过头，仰头看着雨点顺着站台顶棚下落，划成一条条雨线。

“原来，他已经忘记我了。七年了，我们都变了。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叶楚低头系好塑料袋，平复了激烈的心跳，自我安慰着。她并没有感到很受伤，因为早就意识到时间是个神奇的魔法老头，最厉害的技能是遗忘。

她只是觉得陈柏川好像不开心，记忆里七年前的那个温柔的少年脸上常常挂着笑容，像三月的暖阳。在那段自卑心作祟，充满了阴霾和委屈的青春岁月里，是陈柏川给了她向上的勇气，让她变得更好。

一辆公交车远远地行驶过来，叶楚看到雨中朦胧的红色数字，是21路。

车轮压过，飞溅起一滩积水，嘎吱一声响后，稳稳地停在站台前。

就不跟他打招呼了吧，维持一下成年人的体面。叶楚最后在心底道了一句，再见啦，柏川哥。

她拎起塑料袋，懒得打伞，小跑两步飞快地跨上了车里。正打开手机刷码，后背凑近一阵热源，回头瞥了一眼，叶楚惊觉陈柏川也上了这辆公交。

好吧，那就再一起走一段路吧。

叶楚这么想着，默默回忆了一下这段路：21路公交车路线很长，从中途的白港路开始算，经过8站路才能到叶楚家附近的工业城那站，再过两站就到了终点站——霁月大桥。

桥下是奔腾的朱江水，江水绕城而过，是Z市人心中的“护城河”。

从大学起，叶楚就坐21路上学，后来上班了也是这趟车，这么多年她见证着公交车司机从青年小哥变成了啤酒肚的秃头大叔。

她在车上遇到过很多人，也经历过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比如遇见小偷、被大妈手里的咖喱鱼丸崩到白裙子上等等，可是她从没有在这趟车上遇到过陈柏川。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城市的呢？我和他是不是在这里也曾走过相同的路，看过同样的风景？

叶楚压下心底的好奇，找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陈柏川拎着电脑包慢吞吞地走到车厢后面，眼神似乎从叶楚身边的空位上滑过，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坐在她身后的位置。

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孩风风火火地冲上车，环视一圈后，一屁股坐在叶楚旁边，脚踢了踢叶楚放在地上的塑料袋，眼神示意挪一挪它。

“抱歉。”叶楚面不改色地说道，把塑料袋往她座位底下推了推。

男孩一坐下就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身体也跟着左摇右晃，胳膊时不时碰到叶楚，激动地时候嘴里还忍不住蹦出一两句脏话。

叶楚看他这样，想到了十八岁的陈柏川，一样的活力满满，一会儿都闲不下来。

不过陈柏川不骂人，玩游戏输了也只会觉得自己菜，再拉上好哥们一起练上几百回合。

她扭过头看向窗外，察觉到左边的玻璃有些反光，叶楚仔细看了眼，发觉是陈柏川开了电脑在打字，电脑屏幕的微光映在他那边的车窗上。

“工作这么忙吗，坐公交这会儿的时间都得开电脑干活？”

叶楚心里又纠结了，“我到底要不要跟他搭讪啊！？”

又立马否定自己，“还是算了吧，万一真的认错人了多尴尬啊。”

公交车行驶的速度很快，窗外的雨在玻璃上划过，像跳动的琴弦。

雨声被隔绝，在游戏背景声，还有隐隐传来的敲击键盘声里，叶楚靠着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回到了七年前的杨湾镇。

那是一场有着骄阳和暴风雨的仲夏夜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