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雪出了乐善堂,慢慢的沿着街道朝宫城走。若雪步子很小,每踏出一步似乎都在寻求印证。
夜幕降临,而街道两旁灯红酒绿、人来人往,依旧热闹非常,粽叶香、雄黄香泼洒在空气中向四处飘散开去,沿河的街道边挤满了人群,面向河面在热烈地讨论,若雪依稀可以看见河面上三三两两停靠的龙舟,这才突然想起,快到端午节了。
在贩卖香囊的铺子前,她驻足许久,却找不到她想要的蝴蝶香囊。而后又不知不觉进了一家酒楼,未经思考就要了两只粽子一壶雄黄酒,她甚至想不出为何自己要多点一只粽子,不会喝酒却要了一壶雄黄,仿若在无意识中,另一个她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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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投宿在街边的客栈,秦琼因为打算投奔李渊,不愿再动用之前瓦岗的力量,而罗成再也按奈不住胸中的压抑,草草用过晚膳便出门去了,他决定仰仗父亲武愤郎将的权势查找若雪的线索。
位于二楼的厢房内,秦琼临窗而立,望着街道上如织的人流,内心一片苍凉。端午将近,若雪你可还记得一年之前醉酒的那夜。
楼下的人潮川流不息,可他的视线找不到焦点,涣散的目光四处游荡,猛地在对面酒楼的回廊边凝固,那一身白衣,淡若秋菊的女子,不正是她——尹若雪。
秦琼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以为远在天边,居然近在眼前。他呆滞了一瞬,忽然整个人沸腾起来,纵身从窗口处跃下,稳稳落在街道上。他顾不得路人惊异的目光,飞快地冲进人群,表情兴奋地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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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喝了几口酒,脸有些发烫,人有些微薰。她扶着楼梯,慢悠悠下到街上,恍恍惚惚中听见有人大声唤她,她扭头张望却没有发现熟人,她傻笑,以为是自己酒后产生的幻觉。
秦琼大喊着她的名字,见她回头,他更确定没有认错人。
若雪不断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身后传来,她想停下,却被熙熙攘攘的人潮推着朝前走,秦琼心急火燎地追在后面,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他急迫地用臂膀近乎粗暴的分拨开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人流。
三千弱水,他只饮这一瓢。茫茫人海中,只要她出现,再多的色彩在他眼里都唯有黯然。
他与她总是差这么几步,快追上她时,已经到了宫城门口,她取出身上的金令,侍卫恭敬地跪下行礼。他眼睁睁看着她步上撵车,向宫城深处行去。
那一瞬,他宁愿相信自己认错了人。周围的人群继续推挤着他,令他几乎站不住,他眼神麻木,口中苦涩,不停地问自己——她怎么会成为宫中的女人,她和隋帝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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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的宫殿,寂静得有点可怕,白日里檐角华丽的雕刻点缀,到了晚上就像一只只潜伏在暗处的野兽,张着血淋淋的大嘴,随时准备吞噬掉一切。
尹兰坐在空荡荡的寝宫里,摆弄着手边的几枝花,聊以打发时间。
好久,她一句话都不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也可以这般安静了?其实,她知道,门里门外守着众多宫人,只要她招一招手,他们就会立刻出现,任她差遣。
但是,她不要!她再也不要与任何陌生人亲近,再也不要给任何人机会去利用自己伤害他。
窗外,宫女的身影一掠而过,尹兰立即起身,眼中充满期盼,“是不是姐姐回来了?”
那宫女低垂着脸,摇摇头。
尹兰又失望地坐下,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派人去问消息了。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姐姐说去去就回,可是过去好几个时辰了仍未归,看着天色渐渐黑透,她开始胡思乱想、心神不宁。“我要去城门口等。”
越过重重宫门,穿过道道高墙。急匆匆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城内回荡。
不远处,一个小太监迎面而来,他低着走赶路,步履又急又快,在离尹兰几步远的转角,忽然侧身拐进另一条小道。尹兰身后的宫女们皆惊讶不已,借着微弱的光线盯着小太监的背影瞧,费劲地想要看出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太监到底是哪个宫的。
尹兰却未在意这个。
他转身时有东西从身上掉出来,落到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只有尹兰注意到了,她走上前拣起看了一眼,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手中的东西暗淡无光而且扭曲变形,从前精巧光亮的银镯已经变得丑陋不堪。她除了惋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霎时,她意识到了什么,脑中惊现出一个名字——宛儿,视线离开那斑斑血迹,在转角处极力搜索那道消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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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兰不假思索地追上去,宫女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紧紧跟在她身后,待尹兰跑过转角,那个小太监早已去得无影无踪。
幽深漆黑的小道,尽头处一扇半掩着的木门似乎刚刚开启过,尹兰提了灯笼打量一下,不晓得这是宫城的什么地方,夜风吹着身子,只觉得寒凉中多了分毛骨悚然的危险。手中的镯子更紧地握了握,它应该在宛儿身边的,怎么会出现在他人手里,还是这副被践踏过的样子,一股不详的征兆油然而升。
尹兰留下宫女们等在门口,自己提了灯笼从门内探进去。
阴森狭窄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灯笼内的烛火在跳跃,像极了尹兰不安的心跳。
甬道深处透出丝丝凉意,尹兰打着寒战朝里走,灯笼的烛火显得格外微弱,尹兰不敢点灯,摸索中一步步向前。
似乎走了好久,前方终于开阔起来,四周的冰墙反射烛光照亮室内。
尹兰眯起眼睛,慢慢适应这诡秘的光线。燃尽的火盆,冰冷的铁具,角落的草席上平躺着一副女子的躯体,单薄的衣衫破烂不堪,血迹和伤痕凝结成丑陋的线条,长时间待在冰窖,原本秀美的脸苍白中透出青紫,如鬼魅般狰狞。
尹兰极度惊恐中长大了嘴,却许久发不出声音。她蹲下身子,颤巍巍地伸手,在碰到她鼻端前,又触电似地缩回去。悲恸和震惊充盈于胸腔,涨得胸口就快要裂开,疼痛难忍一丝丝渗出裂口,仿佛将她整个人撕碎。声线艰难像从喉咙深出被挤出来,伴着低低的呜咽,“宛儿——”
她将信将疑,她不敢确认,却又逼着自己去确认,那一道道伤痕,化作一双双无形的手,狠狠恰住她的脖子,令她窒息,令她有濒死的恐惧。她大口喘气,仿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惩罚才能减轻心灵上痛苦。
宛儿如花般的生命转眼枯萎,她有葬花的心,却无力挽救花的命运,只能亲眼见她零落成泥碾作尘。
灯笼被扔在一旁,尹兰的脸深深埋在掌中,失声痛哭起来,“宛儿,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宛儿,对不起——”
宫女们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忍不住要进去一探究竟。
脚步声和轻唤惊醒了尹兰的意识,这件事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咬着手指,压抑住低泣,“你们别过来,我一会便出来了。”
尹兰想起身,忽感身子一阵空虚,手脚无力,全身的血液如滚滚巨浪奔腾着直冲入脑门,一股腥热从咽喉冒出,灌入鼻腔,尹兰下意识低头,顷刻间粘稠的热流蜿蜒而出,淌到手上,沿着指缝滴落到光滑寒冷的地面,绽开出脆弱且妖娆的花朵,像是为了逝去的女子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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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刚到寝殿门口,宫女立即迎向她,神色焦急道,“尹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兰姑娘身子不适,又不肯传太医。奴婢想禀告皇上,兰姑娘也不让,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若雪一听,即刻紧张起来,撇下还未回神的宫女,拔腿朝内室走。
今夜没有星光,月亮在云层后挣扎。室内未点灯,黑幕中尹兰蜷缩在窗边的榻上,冷冷的月光在她身上时隐时现,一种说不出的脆弱直叫人心疼。
若雪轻轻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柔声问,“兰儿,怎么了?”
尹兰的脸悠悠转过来,月光下毫无血色,她取下额头上敷着的绢布,扑进若雪怀中,“姐姐——”
若雪心细,片刻间发现尹兰脸上未擦拭干净的血迹,“兰儿,你流血了?”
尹兰在她怀里半垂着眼帘,低声回答,“只是摔倒时撞到了鼻子,已经好了……”
若雪盯着她的眼睛,狐疑地问道,“你哭过了?发生什么事了,告诉姐姐。在这里,你不和姐姐说,还能和其他人说吗?!”
尹兰紧紧拽着若雪的衣裳,隐忍着的情绪终于倾泻出来,她呜呜地哽咽着,“姐姐,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姐姐,我没用,我救不了她——”
“乖,别哭,有姐姐在。”若雪用最温柔的语气安慰妹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把事情说出来,姐姐给你想办法。”
尹兰用力点了点头,姐姐是除了妈妈之外,她最敬佩的女性,虽然是同样柔弱的肩膀,却是她觉得无比坚固的依靠。这份信任来自亲情的依赖和十数年相知相伴的了然于心。
人生的悲欢离别,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述说清楚的?尹兰将最重要的部分告诉若雪,她与宛儿的西苑初识,宛儿先后两次的下毒未遂,以及她今日见到宛儿的最后一面。
若雪一边听,一边心跟着沉下去,沉到不见底的深渊,五脏六腑像被撕绞着的难受,可是心脏感受不到,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天边开始发白,室内终于淡亮起来,尹兰靠着若雪,好不容易才入睡,若雪不敢动她,拉过被子将两人包裹起来。
若雪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黎明前的宫城处处是寂寞,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奔波,而她们困在其中,不知前路在何方。
若雪口中百味呈杂,与妹妹分别的一年,原来这么漫长。
她们谁都不比谁过得更好受,两个人在不同的两处,经历着相同的苦痛。她相信妹妹也有觉得幸福快乐的时候,就如同自己,可妹妹单纯的心灵和干净的心思要承载多少人世间的丑陋与险恶,才能换取那片刻的幸福快乐,而幸福快乐的感觉又太过渺茫了,是否值得她不顾一切地换取呢?若雪同时也在问自己。
遥远的记忆中那道日渐清晰的身影,越过青山碧水,穿过狂风暴雨,就要走到她眼前,可此刻阻挡在他们之间的已经是无法逾越的亲情纠葛,她要保护的是自己的妹妹,所以,那个人,她不该也不能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