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兰兴致颇高,游玩了大半日,直到傍晚人已疲倦,才不得不回宫。
尹兰实在太累,回去的马车上靠在姐姐身边睡着了,而若雪睁着眼睛,看着车顶,不知在想什么。
用过晚膳,尹兰要若雪陪她一同沐浴,起先若雪不愿意,最后实在闹不过她,只好让宫女们抬了最大的浴桶来。
一室的白檀香,氤氤袅袅的水气。硕大的木制浴桶,水是上好的泉水,水面撒满了新鲜的花瓣,水温热而不烫,两人被花香、檀香、水气包围着,躺在桶中,全身的经络仿佛都打开了,不觉闭起了双眼。
宛儿走了之后,尹兰再没有让别的宫女服侍过她沐浴。她总觉得沐浴是一件很**的事,只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一同分享,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她自然而然的就认同了宛儿。
以后每次沐浴时她依旧不习惯,只不过最初是因为宛儿在,而如今是因为宛儿不在了。
尹兰睁开双眼,打起精神,淌水到若雪身边,将她推醒,嗲着声音求她,“姐姐,帮我擦背吧——”
若雪未作声,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尹兰乐呵呵地转过身去,背朝着若雪,一面享受一面热闹地喋喋不休,从她们小时候的事说起,一直说到宫内的所见所闻。
若雪听得不很专注,只是偶尔应一声。她也不明白,在这个时空中唯一的挚亲,对她最重要的人明明已经在身边,为何仍有种迷失的彷徨和无助。
“姐姐,究竟是不是啊?”久久未听到回答,尹兰拔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显然快不耐烦了。
若雪回过神,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
尹兰似有些失望,摇头道,“他要是个年轻人就好了,最好与姐姐年纪相仿,相貌又英俊,相处那么久一定会被你吸引的,可以让他进宫做太医,也好陪姐姐一起研究医术嘛……只可惜,乐大夫是个老头……为什么学中医的男性都是老头呢,太医院里也全是老头。”说完,瘪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般长叹了口气。
若雪才从她的话里明白过来她方才问的是什么,改口道,“不是,乐大夫年纪并不太大。”说完,她又沉默了。尹兰的话似乎是个启发,令她从混乱中找到了一丝头绪,她需要时间慢慢整理。
尹兰扭头看了看兀自出神的若雪,嚷道,“不擦了,不擦了,姐姐一点也不认真。”
她气呼呼地靠到另一边,不说话。过了不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她又窃笑着挪到若雪边上。其实,她误解了若雪的心思,“姐姐,你从下午开始就魂不守舍的,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尹兰念叨着,缓缓把脸凑过去,突地凑到她眼前,问,“是不是,在想他?”
若雪一颤,眼底光芒闪烁,“兰,明天我要出宫。”
“你要去见乐大夫?”尹兰喜滋滋地问,仿佛已经认定姐姐与他关系非同寻常。
若雪没有多说,只是点头。
尹兰心里偷着乐,又好奇他是怎样的男子,长相如何,性格如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姐姐,“也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若雪摇头。
尹兰契而不舍,追着说,“他照顾了姐姐那么久,做妹妹的也该去谢谢人家吧。”
若雪看了看她,语气认真道,“等下次吧,这次回去我有些事要问他。”
尹兰知道姐姐一向很固执,要她改变决定几乎不可能,于是,很识趣地不再说话。
姐妹两折腾了许久,安静下来才发觉水温已经凉了,尹兰腾地一下从水里跳起来,打着哆嗦找衣服。
若雪担心她着凉,顺手拿起自己的衣服,先给妹妹披上。
等两人收拾完毕,就要歇下时,宫外来了两个人。
只有一盏灯笼,幽幽的烛火如一点萤火虫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却又让人无法忽略。
董公公先踏进门,门口值夜的宫女接过灯笼将其熄灭,转而发现董公公身后站着个人,待看清时连忙跪倒在地,低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谁都不会想到皇上在夜深时到访,也不会想到皇上只带着董公公一人,更不会想到竟然连通报都没有。
尹兰是唯一不感意外的,他的特例独行,她早习以为常。
——
杨广坐在上首,神情自若地品茶,一派悠然,身侧的尹兰因为姐姐在场,坐得端端正正,却掩饰不住满脸的甜蜜。
若雪在下方,如坐针毡。他只穿着玄色的常服,看似随意,可是天生的王者气度仍是从身上每一处散发出来,一个眼神,或者一个举动,甚至是一个淡淡的微笑。他还未说话,若雪已感到一种压迫,他如同一头沉睡中的雄狮,只是暂时收敛了摄人的气势,可只要在他面前依然处处是危险。
杨广啜饮一口,抬首道,“朕一直想见见你,尹兰只提过你两次,两次都是求朕发榜寻你,她说得不多,可朕也看得出你对她很重要。”
尹兰朝若雪甜甜的笑,灵动的黑眸中流动的是温暖的光华,若雪心头一热,脱口道,“若雪只有兰儿一个妹妹,她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不需要任何理由,我都会保护她,就如同她对我一般。我决不允许有人去伤害她。”
最后那句她更是加重了语气。也许是妹妹的眼神,也许是想到了他最后的结果,若雪竟一时失去冷静,像只充满防备的刺猬,在狮子面前展开警告的芒刺。
杨广脸色一沉,片刻后居然奇迹般的在嘴角晕开一丝笑,“姐妹情深,朕很替她高兴。”
若雪愣了下,在他眼中没有看见丝毫的敌意,锋芒渐少,而多出的那几分更像是赞同和欣赏。她迷茫了,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眼前这个男人,是好,抑或是坏?
隐隐觉得头痛,若雪请求告退。
尹兰想起姐姐明日宫外的约会,附和道,“哎呀,已经那么晚了,姐姐快去睡吧,千万别成了熊猫眼。”
眼角余光瞥到杨广颌首,若雪低着头慢慢退下去。
另一侧,杨广邪肆地一笑,手上稍加了点力将尹兰揽到身边,在她耳畔温言软语,“朕想你了。”
尹兰像只温顺的小绵羊,乖乖地靠着他的胸膛,她笑着仰起头,在杨广的唇边印上一吻,“我也很想你。”
霎时,若雪回身,恰巧撞见这绯红色的一幕,她胸口一抽,百种滋味尽上心头。不敢停留,加快了脚步朝内室走去。
尹兰只瞧见姐姐快速离去的背影,琢磨着如何开口,想了想才说,“今天晚上你不能留在这里,明天姐姐要出宫去,我可以……”
话未说完,他已俯身吻住她的双唇,剩下的话语尽数化为纠缠的呼吸,许久,他才停下,嘲笑似地盯着她,“你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朕只是很想你,想要见到你,坐一下便走。”
尹兰满脸通红,羞窘地不敢看他,别过脸却正好对上董公公的笑脸,尹兰狠狠瞪了他一眼,董公公忙止了笑,可又忍不住地用手捂着嘴暗笑。
尹兰羞愤地把脸埋到杨广的怀中,董公公接到杨广的眼刀,立即不敢再笑,退出门外。
“别躲了,人都走了。”杨广托起她的下颌,语声带笑,指着窗边的案上一副布着棋子的棋盘。“陪朕下盘棋吧。”
尹兰顺着手指看过去,不禁视线一滞。那是宛儿临走前陪她下的最后一盘棋,她不允许任何人去动它,始终让它保持那时的模样,似乎这个样子就可以留住她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不要下棋,好吗?我弹琴给你听,你喜欢听什么曲子?”尹兰难得的低声软语,带着微不可察的祈求。
杨广略有诧异地盯着她,沉默半晌,才终于点头道,“朕在藏书阁看书时,听你弹的那首。”
尹兰摆好琴,神情专注,芊芊十指轻抚琴弦,乐声如流水缓缓淌过心田。琴音传情,虽是同一首曲子,可此时的尹兰经历过生离与死别、相思与重逢,心境和当初已截然不同,一首乐曲她演绎出了悲欢离合的人生百感。
——
隔着帷幔,乐声从明亮的外室传到幽暗的内室。
若雪躺在榻上,仰望着璀璨星空,心情随琴音起起伏伏。自己究竟经历过什么?又遗忘了什么?
她缓缓闭上双眸,朦胧之际,夜空中仿佛幻化出一个人影,她越是想睁眼去看,越是看不清晰。而枫林中遇见的那个青衣男子又是谁呢?记得另一位年轻男子对她吼了几句,可她当时头痛欲裂,根本听不进去。
在隋朝的记忆,从大珠山开始一直到乐善堂,全部都与乐隽,或者说孤独文有关,若是去问他,不知会不会有结果。
——
光阴荏苒,生死匆匆;沧海桑田,一瞬千年。
尹兰过于投入,指尖翻动思绪。乐声中不禁遥想到死去的乐平公主和离开的宛儿,想到权利的残酷争夺和宫中的阴谋陷阱。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用力不慎,“砰”地一声尖锐,幺弦倏然间断了。
尹兰惊醒,忙悄悄擦去眼角的泪迹。
杨广何等聪明的人,虽只听过一遍,却也听出了如今曲调中的差别。他故意未看她,只凝视窗外,“好听是好听,就是太过凄凉。曲子什么名字?”
“千里之外。”尹兰低声回答。
“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他面无表情,声音听不出喜怒。
杨广的离开和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室内又恢复了宁静,只是尹兰和若雪的心恐怕不会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