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是略有放松,这一觉若雪睡得出奇好,再醒来竟已是落日时分。
若雪换上道袍,盘起发髻,一副小道姑的模样。
院子里,玄然正坐在桌边喝茶,见到若雪的打扮,不由赞道,“尹姑娘果然天资不俗,一身道袍竟也能穿得如此好看。”
她神态自若,语气自然,顿时让若雪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坦然。
玄然请她坐下,若雪微微一笑,“叫我若雪就好。”
“好。”玄然应下,倒了一杯茶递给若雪,“午膳时去叫你,见你不应,想着让你多歇息一会儿也好,便不再打扰你。此刻晚膳已在准备,之后你我二人便在这院子里用膳,你意下如何?”
若雪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欢喜,“此地绝妙,真正是求之不得。”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桌。
玄然说道,“山中生活简单,没有佳肴可以招待于你,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若雪摇了摇头,“这份简单正是我心向往之。”她环顾四周,幽幽开口,“人闲花落,夜静山空。此番景致,即便是粗茶淡饭,但在我看来已胜过所有山珍海味。”
玄然微微挑眉,有几分好奇,“我见你分外喜欢这处院子,能否说来与我听听。”
若雪也就把初到时的惊艳娓娓道了出来,“这院子本无特别之处,倒是各处精心栽植的花草,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株都装点得恰到好处,平添意趣,不仅雅致,还颇有禅意。”
玄然以手支额,饶有兴趣地听着,末了朝她笑了笑,“若雪,你只说对了一半。”
若雪不解。
“看来你只懂赏花,却不会养花。”玄然起身,缓缓走到一丛状似莲花的植物前。那莲花一朵连着一朵,从稍高的石台上一直铺呈到地上,像是一道小小的花瀑。细看之下,那莲花状的并不是花朵,而是一片片紧凑的叶,由小至大,将中间团团包围住仿若生长的花蕾。
玄然俯身用纤长的手指拨弄着,“花草如人,皆有天性,若是长在适合的地方,它便能凭着天性自由生长,就像这株,前端的叶长了,自然会老去枯萎,可下边的新枝也长了出来,枯死的枝叶落在土里正好成了最好的供养。何时花开,何时叶落,朝着何处生长,长成何种模样,皆天性使然。无需费心打理,一切皆出自自然之手。”
这回答出乎若雪的意料,可其中的玄妙深意更令若雪听得出了神。直到玄然的话语惊醒她,“人皆知持物之乐而不知不持物之乐。无识无是,不受物性,可谓之自然之至。能做到这个境界,道家叫做至人。”
若雪想了想,“道家推崇无为而治,顺应自然。“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作为。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错,想不到你也懂道家思想。”玄然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惊喜,不觉聊开了去,“小如打理一个院子,大如治理一个国家,岂不是同理?孔夫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君主只要将臣子摆在合适的位置,不必事事躬亲,国家自然也会繁荣昌盛。君无为而臣有为,反之亦然。”
若雪不由暗自赞叹,她从现代而来,有这些思想并不奇怪,但玄然一个古代女子不仅将道家思想学得如此透彻,甚至还能结合治国之术,实在罕见。虽然玄然身手不凡,但她的谈吐、气质、学识,绝不是江湖中人能达到的境界,倒更像是出自名门大家或者是贵族王侯,从小耳濡目染,受过良好教育才能具备的素养。
忽然她想到杨广,他不就像一个急于求成的花匠,心中有一座精妙的花园,可他等不急让院中的花草自然生长,偏偏要妄加干涉,以期早日实现宏伟蓝图,可最后却是拔苗助长,功亏一篑。
惋惜之余若雪自嘲,自己不也是一个试图扭转自然的花匠?!不禁轻叹一声,喃喃道,“世间诸事,能看透的有几人,真正能放下的又有几人。”
“不是放不下,只是还没有想明白吧。”玄然将手中的书递给若雪,“空闲时不妨看看,或许能对你有益处。”
——
若雪和玄然虽是初识,但发现彼此颇聊得来,第二日玄然仍是邀若雪在院中用的晚膳。
两人很快用完膳,却都没打算离开,仍是坐在院中,也不说话,似乎都很享受这种安静。
天色暗了,远处一弯新月,夜空似一匹黒绸,点点星芒仿佛宝石点缀其上。
玄然仰头望天,仿佛自言自语般,“今日是六月初一,转眼快到芒种了。栽秧割麦两头忙,收麦种豆不让晌,村民们又要开始忙了。”
“玄然,你还会看天象?”
“观星算是道家的一门学问。我看星象变换,以此推算当年雨水是否丰沛,气候有无异象,村民即可调整农忙和预见收成。”
若雪遥望着星空,淡淡应道,“芒种过了,便是夏至。日复一日,何其之快。”
“夏至一过,便离七夕不远了,牛郎和织女也终于能见上一面,他们或许不会觉得一年过得太快。”
一句无心的话却勾起一段记忆深处的过往,她从不曾忘记,却不敢轻易去触碰这些记忆,而今她不再压抑自己,与秦大哥在一起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就让思念蔓延成海吧,将她淹没吧,即便溺亡在这片汪洋中至少是幸福的。
若雪洗漱完,散下长发,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她被一段文字触动,立刻起身将它抄写了下来。抄完,她搁下笔,抬头看向窗外,一片星光灿烂。
星辰依旧,秦大哥,不知你是否安好……
若雪再无睡意,索性披了一条薄毯,走到观外,这里靠近悬崖,视野愈加开阔。
若雪坐在石阶上,遥遥望着天边星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苍茫夜色中,一个男子的声音在低吟浅唱。
若雪猛地起身,薄毯掉到地上,待她看清身后的那个人,惊喜瞬间从心底涌出来,全部幻化成眼底一片晶莹水光。
“秦大哥——”
她朝他飞奔而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接住了踉跄欲倒的她。
她眼中满是泪水,脸上却是笑着的,她透过一片朦胧看见他如星般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和深情。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的胸怀宽阔,他的怀抱温暖,她的手指紧紧攥住秦琼的衣衫,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惯于压抑自己,秦琼从未见过这般感情外露的她,便用尽全力将她抱紧,一遍遍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给她全部的安慰。
她微微侧过头,借着月色仔细地看他,他的眉眼依旧英挺,脸庞却消瘦许多,下巴上满是胡渣,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满是心疼,“秦大哥,为了寻我,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寻你之苦远不及失去你的苦。”秦琼的手覆上她的,而后将她牢牢握在掌中,“若雪,秋日山林中,冬日宫城里,我依你心意两次放开你,我以为尊重你的决定是对的,但在没有你的日夜煎熬中我发现自己做错了,我后悔了。”
若雪心里揉成一团,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人生苦短,有多少次错过,能有机会重来。”秦琼伸手温柔地将她的眼泪拭去,声音低沉认真,“若雪,从今而后,我再不会放开你了。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事,别再一个人承担,别再推开我。”
若雪说不出话,只不住地点头。
秦琼将她拥进怀中。
漫天星光下,两人坐于石阶之上,若雪靠在秦琼胸前,秦琼轻轻搂着她。
虽是夏日,可山上的夜,更深露重。
“若雪,回房睡吧,别受了寒。”秦琼柔声劝道。
若雪摇头,“我不想睡。秦大哥,我好希望这个夜长一些,再长一些,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坐着,坐到天荒地老。”
若雪在他怀里喃喃轻语,秦琼宠溺地替她捋了捋耳际的发,“无论天荒地老,抑或天涯海角,我陪着你。”
秦琼拿起薄毯,将若雪裹牢,“今夜云淡风轻,明早日出之景定美不胜收。”
当夜幕褪去,一轮红日从天边跃起,日出金光如同搅碎的红绸,从头将她全部笼罩,她的眉眼柔和,她的双唇红润,衬得肌肤愈加雪白粉嫩。他忍不住拥紧她,低头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他的唇无比温热,若雪心头一动,仰头迎上去。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秦琼在院子里等她,待若雪回房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时,玄然也正好来了。
她打量了一下站在远处的秦琼,不动声色朝若雪道,“接你的人来了?”
若雪点点头,“我们今日就走。”她将书还给玄然,“与你相处虽短短两日,却胜过听人十年教诲。离别在即,你可否告诉我,所托之人可是汉王?”
玄然笑笑,没有否认,“何以见得”
“若雪在这里没有几个朋友,仔细想想也不太难猜。而且,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身上的气质有几分熟悉。你们都有种植花草的经验,你们的轻功也是一样的好,想必是一个师傅教的吧。”
“你的确很聪明,其实救你那夜,我本该在你们之前先到客栈,但我去得晚了,没料到你却能凭一己之力脱了身,着实令我刮目相看。”玄然忽而一笑,坦然道,“家父曾是先王手下大将,我与汉王年纪相仿,幼时便与他一起读书习武,长大后,他偏好歧黄之术,而我更爱黄老之学。他决定谋反时,我和父亲都曾全力劝他,但依然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家父去世后,我便来到这里,起初我们还有书信往来,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慢慢便与他断了联系。没想到他再次与我联系时,竟是为了要救一个女子,我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对他如此重要。”
玄然凑到若雪耳旁,轻道,“若雪,你真教人喜欢,若我是男子,也会对你上心的。”
若雪脸上微红,低头将之前写的字折起来,交给玄然,“请代我转交于他,并且告诉他,我想明白了。他这个朋友,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玄然收下,点了点头,看着若雪朝秦琼跑去。院外,秦琼朝玄然深深行了一礼。
玄然看着两人的身影越行越远,她打开折起的字条,只见上面清秀小楷写着:“人生天地之间,乃与天地一体也。天地,自然之物也;人生,亦自然之物;人有幼、少、壮、老之变化,犹如天地有春、夏、秋、冬之交替,有何悲乎?生于自然,死于自然,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不任自然,奔忙于仁义之间,则本性羁绊。功名存于心,则焦虑之情生;利欲留于心,则烦恼之情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