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雪时不时看一眼紧闭的木门,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袖子,心中担忧不已。直到耳旁冷冷的一句话,将她惊醒。
“今晚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听见杨广的声音,她木然地抬头。他依旧穿着晚宴上的那身龙袍,负手立在窗前,虽是疑问的句子,却是肯定的语气,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不悦。
若雪暗叹一口气,没有做声。
他慢慢转过身,脸色阴沉,“朕一直以为你是知轻重的人,没想到你会由着她胡闹。”或许是过分担心,他此时的情绪并没有刻意隐藏,话语里满是讥嘲和责备。
若雪微抿着唇,淡淡道,“若雪不以为兰儿是胡闹,皇上想必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杨广微眯着眼,面无表情,可若雪仍是从那双蓝眸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诧异。
“待兰儿醒了,皇上亲自问她吧。”若雪心底划过一丝失落,语气也谈不上恭敬。
杨广双眸一暗,脸色更加难看。如今在这宫中,恐怕只有她们姐妹两,以及乐隽才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朕只是看在你是她姐姐的份上才一直忍让,尹若雪,你别因此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若雪心头一紧,她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尹兰,竟一时忽略了自己当下的处境,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不是普通人。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要取她的性命简直是随时随地的事。情势逼人,她忙低下头,“民女不敢……”
正在这时,木门开了,一角大地色的衣衫从寝室内悠悠飘出来。
杨广的目光随即落到杨谅身上,“她如何了?”
杨谅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没有一丝表情,他淡淡扫了眼立在一旁面带忧色的若雪。顿了顿,而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是过于劳累了,这几日多加休息,没有大碍。”
——
尹兰精神尚可,就是嗜睡,杨广陪了她一会,直到她睡下,便回了自己的寝室。
夜已深,他却没有睡意。
董青沏了茶,将整理好的折子摆到他身边的低案上,而后点了熏香。灯火盈盈,一室檀香。他的目光在手中的奏章上游移,片刻后一顿,指尖不由渐渐收紧,平整的折子被他捏得起了无数褶皱。他不言不语,仿佛过了许久,才慢慢松手,折子从手中滑落。
杨广闭上双眸半靠在榻边,手指一下下揉着太阳穴。
夜深人静,只有河水拍岸的声音隐约透过木窗传入室内,有一下,没一下的,仿若她天真无邪的笑颜时有时无地浮现在他眼前。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也是这般笑着,即便他因为忧心而莫名的焦躁,由此冷着一张脸,她仍是笑得天真无邪。
她那双纤细微凉的手轻轻捧起他的脸,柔若无骨的手指抚上他冷峻的眉眼,蓦地,唇角一扬,双眸弯弯似新月,吐气如兰地问他,“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那样的笑,令他失神,她见他不语,反而急了,凑到他耳畔轻喃,“阿摩,今日的这支舞你喜不喜欢?其实,我只想跳给你一个人看,它是我们在西苑初遇的纪念,也是你赠我一池荷花的纪念,我想用它留个念想。”
他这才明白过来,今天是对他们如此重要的一个日子。随即双臂一收,将她拥入怀中。
“喜欢,以后就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两人的耳语逐渐被水声吞没,檀香袅袅,思绪似是清醒似是混沌。
他伸手拾起落在榻边的折子,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高句丽的嚣张和挑衅,一本本折子如擂响的战鼓催动着他征服的**。
他早就觉察了高句丽的异动,所以营建了龙舟和水师,但他一直没有主动出兵。只因国内连年战事,人力财力皆不堪重负,加之高句丽这样的小国,根本用不着动他的一兵一卒。
此次江都赏花是假,威慑高句丽才是真。
——
董青将他面前凉了的茶换掉,低声问了句,“皇上是要就寝,还是要接着看折子?”
杨广将手中的折子朝案上一扔。
董青正要召宫女伺候他更衣,杨广忽然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让王世充来见我。”
王世充深夜亟亟赶到,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他跑得满头大汗。
杨广并不想多说,只是命他明日一早遣龙舟调头回京。
“皇上不去江都赏花了?那……水师营……”王世充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对这样的突变有点难以适应。
“龙舟回到东都后,你们便回山东去吧。”说完,杨广挥手让他退下。
王世充虽然满腹疑问,但也不敢多言,行了礼便离开了。
——
杨广传召王世充的时候,如夏也在边上。皇上深夜急召难免令人心中惶惶,匆忙服侍他更衣后,便目送着他出了门。
难得清静的夜晚,如夏舍不得就这样睡去。点亮了灯,她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副绣架,浅绿色的丝帕上还有未绣完的花样,藤蔓缠绕,果实硕硕,竟是葡萄和夏枯草构成的图案。
她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名叫什么,当她还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时,她就已经知道此生只能为了那个男子而活,她的命是他的,更何况区区一个名字。夏枯草,他初见她时笑着赐她这样一个名字,是否从那时起就注定了她从此与这种植物多了一份理不清的纠缠。
性寒,味苦。如夏,这就是你的一生吗?!
夏日,月色中的葡萄架,夜风吹送的箫声,永远成了她记忆中最珍贵的一部分。
她向往地笑着,指尖在丝帕上轻轻拂过,她那么投入,全然忘了还留在上面的绣花针,伴着一记刺痛,殷红的血滴从指尖冒出来,顷刻间在丝帕上晕开了朵朵红云。
——
龙舟队伍昼行夜歇,正值深夜时分,十数艘龙舟有序地停靠在河岸边。杨广乘坐的是御驾,为了安全起见,一直位于正中央,而王世充乘坐的龙舟作为开道先锋,行在最前。从岸上走,两舟之间的距离,坐马车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可王世充离开却已近一个时辰。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如夏心想着,便收起绣架,倚在窗边探看。正巧见到王世充的马车归来,她开了门迎他。
眼看着仕途坦荡,却在半路横生枝节,白白错失了立功的机会,王世充憋了一肚子的气,脸上闷闷不乐。
“大人,出什么事了?”见到来开门的如夏,他仍是一声不吭,拽起桌上的茶壶自己倒了一杯,却只喝了一口,便低咒着将茶盏扔到了地上,一声脆响,茶盏碎了满地。
如夏面不改色,遣下人送了壶酒来,斟满两杯,而后递了一杯送到他手边,“大人心中不快,如夏不能分忧,只好陪大人一醉解千愁。”她的心思剔透,对他的性情嗜好又了若指掌,如此才得了他长久的欢心。
王世充果然没有拒绝,举杯痛饮,如夏也陪着他喝。
两人都默默不语,他连喝三杯后,猛地拽下她手中酒盅,拍在了案上,
“这回江都咱们去不成了,明日一早龙舟就要调头回京,水师营和咱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想不到,这千里迢迢的来一次东都,连脚趾都还没碰地,又得重新赶回去,真正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说着,他还干笑两声。
“皇上这是打得什么主意?”如夏想了想,问道,“该不是和大人说起的那件事有关吧?”
王世充点点头,“还真给你说对了。”
他停了一会,继续说道,“我向宫里人打听过了,今日宴席上晕倒的女子原来不是普通的舞姬。宫里人都唤她兰姑娘,虽然没有任何封号,甚至连个妃子都称不上,可是单从皇上能为了她扔下一席人,还有那紧张的神情,就能猜得出这女子在皇上心中是多么与众不同。”
如夏原本心中清明,这时故作一副顿悟的表情,“如此说来,难道皇上是为了她才取消了江都之行?”
“你猜的没错,听说这女子体弱多病,皇上为了迁就她而改变行程已不是头一次了。”王世充又灌下一杯酒,两眼微红,冷笑道,“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最终一笑失天下。如今皇上为了一个女人,遣龙舟,调水师,频频失信于臣下,恐怕这大隋江山也……”
他的话还未完,就被如夏的手指掩了嘴,她凑近,小声道,“大人,这话可千万别让外人听了去。”
王世充拍拍她的手,眼神了然,如夏这才放开手,让他继续说下去。
“对了,夏儿,宴席上我还见到另一个女子,从当时情形来看,那人应是兰姑娘身边服侍的,但又不是一般的宫女。最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她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如夏脸色微白,他在大珠山时是见过尹若雪的,若是因此怀疑到公子的身份,只怕他们要前功尽弃。
“我想起来了。”王世充猛地拍了下脑门,他动作虽有些醉意,可神智还很清醒,“她和我兄弟的内子好生相似,在大珠山时,你也见过的。”他说着,偏过头望着如夏。
如夏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大人觉得像,妾身倒觉得不太像。更何况物有相仿,人有相似,长得有几分相像也是平常。再说公子他们去西部收药材了,怎么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夏儿说得也有道理。”王世充嘴上说了,可心中仍是在琢磨。
如夏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了拳,她知道王世充虽好酒色,却也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她心思百转,忽然想起曾经通缉尹若雪的那张画像,心中便有了个两全的主意。
她妩媚一笑,倚在王世充的身侧撒娇,“大人还对她念念不忘呐,莫非她曾是大人的意中人?”
王世充略显尴尬,“夏儿休要胡说。”
“若不是意中人,难道还是眼中钉不成?”如夏指指他的胸口,状似无心地话语,实则诱导着他朝正确的答案去联想。
王世充沉默着在记忆中搜寻,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段回忆。
他霍地站起身,从木箱中翻找出一张陈旧的画像,“是她!果然是她!”他握着画像的双手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通济渠边的战役,他由胜变败,他永远不会忘记。眼中钉,肉中刺,犹不及她带来的耻辱。
若不是他当时势弱,若不是秦琼快马赶到,他早已将她生擒。想不到,终于狭路相逢,他还能有机会一雪当年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