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十六年三月三,京都《时闻报》刊一则官案,曝户部司副郎中贪田,署名闻鹤。
一清早,新燕衔泥巷,堂前陈画报——本应是画报,可今日的《时闻报》头版刊得却是篇娟秀文章。
这字是瞧着鲜亮,可大家伙儿簇过来伸脖子一探望,十个里八个都瞧不懂哇。有零星几个识字的拿报,挡不住前头的嘘声:“嗨!散了罢,今个儿没趣儿。”众人刚要作鸟兽散。
却听得一声惊堂木响,“且慢。”这又是唱哪一出?众人寻声看去,却见那堂后屏扇开,露出位小撇胡子书生来,生得是秀美如娇娥,一开口,声也清亮。
大伙儿乐意见得,听得,再细一听,却纷纷变了脸色。
缘是这书生说得是:户部司李副郎中贪田这一则书。
却说这李副郎中,岁末前利诱西郊的户房,合伙量田造假,将西郊的赋税翻了至少一倍来从中昧财。
书生呷口茶水,瞧大伙儿干站着面面相觑,人群里传出几声叹息。京外田连着田,哪有堵着的风声。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书生嘴角微弯,她已瞧见有几个拿了报的,正沉思着继续看下去。
书生也继续往后说:
她讲了个唇亡齿寒的例子。当然,最寒人心的还是这李副郎中要倚仗敛财来的政绩,向今上申批重量京郊田亩。试想,可再翻上几遭呢?
无一人答。老迈者叹是要逼死人,莽直的痛骂贼老天,更有想溜号之辈走不动步。
众人面沉,站出来位乡老问书生:先生既敢在此言,是已有对策?
“岂不闻,天外有天,天无绝人之路。”书生笑。
她候得,便是这触底之时。
李副郎中害民其一,关你我;欺君其二,此死穴;贪墨其三,充公喂君;枉法其四,牵连甚泛,袍葛错综而反观其身微末,一旦事发,断尾而已。
概言之:“闹大,闹到民愤,闹到教今上知晓贼子欺君,扰民心,坏朝堂声誉风气。”
众人在书生慷慨激昂的展望里群情激愤,乡老默然没发话。
半晌,乡老言:你这是煽事。他问及书生何人,何得担保?
“闻鹤。”
书生撕下小撇胡,摘帽,确是位女郎。
“这报纸,报社便是担保。”她将手一指案前,“我既敢查,便能查出来龙去脉而安然无恙;既敢至今日仍坐在这里告诉大家真相。”
“我何惧他尔?”闻鹤纤细的身影落拓出屏边岩上一竿竹。
“姑娘,你说得是。”乡老枯手攥木杖,却将眼一闭。
他与她皆知,那是闻鹤的虚辞。
可……闻鹤郑然起身,朝乡老鞠了一礼。
既能容这宗案见报、面众,便是当靶子,她,他们这些人,总要为活路搏一搏。总不济,挣个好死。
事既谈妥,闻鹤挟份样报回报社。案前摆的均让大伙儿领完了。
这一走就值半晌午,消息推着闻鹤的脚步传遍半座城。
闻鹤止步在京都富贵街口前,一个报社。
“哟!回来了?”李臻,报社主办抱臂倚立门前,似笑非笑,“原来是我们的采编审一体、创新出镜报道记者闻鹤闻姑娘大驾光临,我这不得赶紧出来欢迎大名人啊。”
闻鹤听不大懂,只知他是阴阳自己,却也不恼,附和点头便是——昨宿,她特意灌晕了李臻,以防万一,怕李臻坏她今早谋划。
也心中有愧,她买的是陈年佳酿。到这阵儿,风灌李臻的宽袖涌,仍有股米酒混药酒的涩香溜号,萦过闻鹤鼻尖,闻鹤再低敛眼睫。
她也就这时候瞧着乖觉,更恼人。
“你!”李臻被她气得一噎,扭头进屋去,挥挥手恶声气,“先进来。”闻鹤在后面瞧着,他腿脚瘸些。
倒不是他残,想是在这里等她多时,站麻了。
闻鹤料出其中关窍。“是,”她低眼跟上,“东家。”
“……嘁。”李臻不吃这套。
报社门落闸,屋内同事们围坐着,就差他俩了。
“说你的对策。”李臻一落座,颔首示意闻鹤,“你打乱了原本的刊发计划,现下捅出什么篓子都交由你处理。”
“我们已经调查出完整的证据链。”闻鹤心中早有盘算。
李臻嗤声:“你信官府?”席间诸位闻言,或失笑或摇头或作壁上观,偶有位坐立难安的,望向闻鹤。
闻鹤泰然:“我信官府有私。”
“自今早事发至此时,京都府未有动静。”闻鹤唇角微弯,“想来,副郎中既贪私利,亦惹了私仇。”
李臻神色晦涩。闻鹤屏息以观,明白他不完全同意自己的说法。
也就是说,还有回旋余地。
“你要闹上公堂,可以。报社会配合你。”他沉思,“但今早报堂之事,报社不承担;而且,我们只查到了李副郎中。”李臻抬眉望闻鹤一眼,有隐含的警告意味。
她已闹到人前,他还是有商有量和稀泥的态度。
“凭什么?”闻鹤唇微张。她抱臂,执拗地盯着李臻,李臻没瞧她,也没说话。
众人嗅到火药味儿,皆噤声。剩闻鹤一个不肯作罢。
闻鹤明白,李臻是递台阶,可她依旧心里蛰,现下还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闷。索性,问到底,不徒这弯绕气。
她扬声再质问:“凭什么?我们不止查到李副郎中吧。”西郊贪田一案,就是她同李臻一起外访到的,李臻临了却只肯点点水。
到现下,闻鹤已然先斩后奏,李臻仍不欲与她多解释,只道句:“你适可而止。”
他面上浮薄怒又隐下去,余光瞥过在场诸位,最终视线落在闻鹤身上。闻鹤直直与他对视,仍不肯让步。
闻鹤袖里素手早攥成了拳,莫大的失望自她心里起底。甚至直到李臻叫她适可而止之前,她还觉得能回旋,还寄望李臻会松口。因为她已做到这地步,因为,这次事件全程都是他俩负责。
“为什么?”闻鹤平静地看向李臻,不解。
为什么?那是他俩费心费力寻来的真相:那些丰收季却见底的粮缸、那青天白日下流进田野里的属于干瘦佃户的血、甚至,他们还抬过一卷席子去那片乱坟岗,看到那些个歪扭的木牌。
她想要个说法。有什么不可以?
“别说你没有私心。”李臻瞥眼她,无动于衷。或说,他也被闻鹤的挑衅弄恼了,李臻打量闻鹤半晌,轻笑声闻鹤“天真”。
嘲弄不言而喻。他戳中了闻鹤的**。
闻鹤看着他,张口,最后却也没言语。她刚想争辩,又觉没必要。李臻所言不错,但她与李臻说不通,李臻让她失望。
李臻不在乎:“想清楚在公堂上说什么。”
“你既不敢赌和那些农民说副郎中以外的人,就少生事端。”
“也不怕人听了当堂反水。”话到最后,他再按不住气性,摇头笑了句,话刺人。李臻面色如常,从袖里拿出快玉牌扔桌上。
当啷。
“报社的牌子,这回算给你圆场了。”他自己拂袖走了,只剩下个话音。
“多谢。”闻鹤低眼收好那玉牌。她确实不敢赌,也确有私心。
闻鹤初入职报社就办得是西郊贪田案,为的就是抓李副郎中背后的户部尚书把柄。她入京寻亲至尚书府,尚书却无故欲杀她灭口,逼得她夜逃,隐名埋姓藏身报社至今。
至今日,总算让闻鹤有机可乘。她等不了了。即便依李臻方才态度,靠贪田扳倒尚书确无把握,但是,闻鹤眼底掠过暗色,她可以借李副郎中,先在京中立足。
眼下,一切仍未脱出她的预料。可,“私心”,李臻的话锤在她心口,很闷。
自己确有私心,确实利用。那、那又怎样?她若事成,也是善举了;“可若事败呢?”李臻不赞同的神情又浮现在她脑海里。
事败,那些人为了家小总会倒戈寻活路吧?毕竟,他们本就是为了生活,才同她一遭的……
不觉间,闻鹤衣袖下,指甲嵌掌心红印又松。
“你当众犟他作什么呀?”
闻鹤闻言回神,惊觉身侧过来位她交好的同事,荣枝小心劝慰她:“东家这人最要面子了。”
“……嗯。”她哑然,再环顾四周,大伙儿这会儿已经各干各的去。
“而且,”荣枝愁眉,觑闻鹤神色,还是没忍住说嘴,“你这回确实冒进了点。你刚来,应该不知道,那《时闻报》本就是靠另两刊供银钱和东家贴钱才办到今日的,你拿它开罪官儿,还是田产之事……”
荣枝不好再多说,闻鹤也知她后话。报社刊分三套报,文报商报民报,民报便是只出钱不进钱的《时闻报》,社里社外都没多少油水,商报供给京中商户消息自不必说,文报供给朝官文人也有些便利与才名。
这事儿办得,真不值。
现下,闻鹤敛眉歉声:“我知晓,这当口为难你们了。”这事她亦有料想。闻鹤本就是借此事摸底,寻个明确同尚书的靠山投诚,成与不成,她都会在此事解决后与报社割席,断开后续各自的麻烦。
闻鹤早已打定主意,要说出来时才灵光一闪。她想通了方才的关窍,方才,怕是李臻看出她意向,难听些,就是拿人家报社当跳板,也难怪、也就是李臻会只话里话外阴阳。
她还攥着那玉牌,棱角刁钻,却是块润玉。说不得缘由,脑袋骤然被矴了下。
“我、”她顿住了。
荣枝观她眼底愧色,还欲多言,也只摇头叹声:“这话你回来之前,东家已经赔过了。”
“罢,先解决眼下。”荣枝撇嘴。闻鹤刚要说,抬眼却见大家又簇过来。
“这是搜罗到的西郊佃户按指印的证词,时间紧,但也有三两位愿来作人证的。”
“总合得岁末后西郊田产纠纷的状纸,有些蛛丝马迹。”
“西郊田亩的图纸,岁末后重测动手脚的部分已标出了一些。”
……
“我还有位相熟的状师朋友——”
闻鹤被大家围在中间,怔然心头正热。
二楼李臻轻笑:“就她那张嘴,哪用状师,多长颗心眼天生的讼棍。”
闻鹤寻声回望,李臻挑帘趴窗前,一垂眼正同她对视。
“嘁。”李臻又别开脸。
闻鹤:“……”
就在这时,砰一声,报社木门被踹开了。一众家仆打扮的高大男丁堵在门口。
“你们谁是闻鹤?”领头的管事正嚷嚷,“诶呦!”一声惨叫,叫折扇迎面砸了。
李臻砸的。李臻沉下脸:“木门踹坏了,你赔我二十两。”
财迷,坐地起价。闻鹤心下失笑。
“私闯民宅、破坏财物、聚众滋事,”闻鹤接道,“按律当照价赔偿,刑拘月余,重则兼之笞刑数十。”
讼棍,先发制人。李臻面色稍霁。
管事先是被砸得眼花,听他俩一唱一和更是头晕。
“你们谁是闻鹤?”他涨红了脸叫骂,“少来,闻鹤造谣我主家在先!”
“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押人啊!”管事捂着额头跳脚,把气撒给了随从,指着闻鹤与李臻怒吼,“尤其是这俩狼狈为奸的!”
“敢这么嚣张,肯定有一个是闻鹤那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