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 第9章 囚鸢（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寒冷的夜晚。

狂风卷着暴雪，朝郊野偏僻的山庄席卷而来，几家猎户联合起来，拿着武器，顶着风雪，寻找逃窜到深林里的妖怪。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那是对于他们人类来说的，对于妖，那是断了他们的生路。

不过是吃了村民一些存粮，他们就拿着火把和弓箭驱逐栖息在森林里的猫妖。猫妖中一年长者实在气不过，用灵力重伤了其中几个人示威，听说没控制好力，有个村民不治而亡，这把村民们彻底惹怒了，扬言要铲除所有猫妖。

事实上，他们的确做到了。

猫妖一族就那样被涂有剧毒的箭刺穿身体，灰飞烟灭，独独剩下了一个他。他始终不知道留他一命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村里的人都叫他，老顾。

“幼猫啊，就留你一命吧。”这是老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难道是因为他太过年幼，没有力气反抗，所以屠杀完所有的猫妖后又突然有了那可笑的怜悯之心才没杀了他吗？

“哼，你还真是好心，当心这小畜生长大后来报仇。”旁的人看他拎了只小黑猫，没好心的提醒他。

男人将他放进了麻袋里，“放心，我有分寸，养不到大的。现在带回去给盼盼玩两天。”

谈吐间，似乎决定了一条生命未来的生死。

后来，回了村，老顾把他给村里略懂捉妖术的村民看了看，“老顾，这家伙完全没灵力，不会是哪里混来的野猫吧。”

男人的眼珠转了转，将他丢在了背后的竹篓里，“谁知道呢。”

就这样，他跟着男人回了家，一个僻静的小院子里只有一棵枯树和一间小房子。

“爹爹，是你回来了吗？”屋内传来一阵窸窣声，男人放下竹篓，急步走进屋内。

“盼盼，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去歇着。”男人的声音温柔的简直和刚刚判若两人。

“我担心爹爹你怎么还不回来，就想下来看看。”沙沙的，绵软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他的耳中。

他跳出了竹篓，悄悄溜了进去，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了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倚靠在床头，肩上还披着厚厚的狐裘，长得是一副标致美人样，只不过她太瘦了，瘦到似乎风一刮就能将她吹走。他就这么打量着，没想到却撞上了少女黑亮亮的眸子。

“呀！”少女低声惊呼道，“哪里来的小黑猫？”

被发现的那一刻，他的心如擂鼓般快速跳动，想转身就逃可早已来不及，男人几步就闪到门口将他拎了起来，“这是我上山打猎时遇到的，看它还小就带回来了。”

他不满意这么被对待，满腔子怒火，伸出还没长利索的爪子，朝着二人龇牙咧嘴的低吼。

“哇，好可爱！”奈何他实在太弱小，弱小到连这么一个弱女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男人重重的拍了他两下头，“以后爹不在家的时候，就让这只猫陪你可好？你总说我不让你出去玩，现在给你找的这个小伙伴怎么样？”

“我太喜欢了！谢谢爹爹！”女孩伸手要过了他，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即是他不想承认，但这的确很舒服，让他情不自禁的仰头配合她一下一下抚摸的动作。

“呵呵，”看着他乖巧的样子，女孩失笑：“我叫顾盼盼，你就叫……嗯，顾生辉吧！顾盼生辉！”顾盼盼眉眼弯弯，含笑地注视着他那双仿佛盛满了漫天星光的眼眸，“小名就叫小黑！”

正如老顾所言，他确实有很多时辰不在家，而顾盼盼的身子孱弱到在家里走一圈就气喘吁吁，更不用说出去玩了，所以这也难怪她总感到百无聊赖。

“小黑，你怎么不吃了呢？”当顾盼盼今日第五次给他加餐时，他不屑的乜了一眼食物，将头扭到一边去。

现在有了他之后，顾盼盼每日解闷的方法就是看他将碗里的食物吃干净后，立马给他添上新的。

当然，她也看不懂他的抗议，将他轻轻抱了起来，搂在怀里，“你是不是想家了呀……”

“没关系，以后你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我和爹爹就是你的家人。”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身上，自顾自的继续道。

家吗，他听到顾盼盼这样说，但却没有任何实感，如今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老顾带他走的那一天晚上，在这之前的，没有一丝印象。或许真如那个村民所说的，只是哪里混来的一只没有家的流浪猫吧……

想到这里，他开始眷恋顾盼盼身上的温暖，不由得靠近了些。

冬日不比其他季节，天黑的早。可当残月高挂枝头，也不见老顾回来。顾盼盼解决掉了自己和他的晚饭后，便早早的回床上了。

“小黑睡吧，爹爹有时就是会回来的这样的晚的。”见他趴在床边不动弹，盼盼懒洋洋的提醒了一句，打着哈欠睡下了。

听她这般说，他也下了窗子歇下了。

“诶，老顾，这药你还要不要，你再犹豫，我就给镇上的人了。”

吵醒他的不是清晨的鸟鸣，而是一个嗓音略尖的男人。他伸了个懒腰，偷偷跑到门口，却见老顾背对着他，而正对着的是一个矮小的男人。

“你这价一年比一年高，今年的更是比去年高出几倍，这…”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老顾这么为难的语气。

“你就甭说这有的没的，这药多难采你自己也知道，况且这几年冬天雪下的可是越来越大，今年能找到一两株不错了！就一句话，要还是不要！”那人打断了老顾的话，态度强硬道。

“行吧。”老顾听他这么讲，半分没犹豫，从腰间取下沉甸甸的钱袋交给男人手里。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嗷。”可对面的人却先一步夺过了钱袋，才把草药给老顾。

那男人打开看了眼钱袋又小心收好，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老顾长叹一口气后，转身回屋就瞄到了他，他苦笑一声，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把草药放在桌子上，去厨房拿了熬药的罐子，不知在和谁说话，开口道：“盼盼可怜，出生没了娘，跟着我这没用爹的更加命苦。”

老顾看着像是在和他倾诉，但他听不懂，只是呆呆的歪着脑袋蹲在地上看着老顾，老顾瞧见他这呆愣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哎，算了，跟你讲你也听不懂。”

老顾熬完药后，顾盼盼也起来了，她一出房门就捞起了小黑，亲密的贴了贴他的脸，“怎么跑这来了呀。”

“有个这家伙，都不在意你爹了。”老顾把药倒在碗里，端给盼盼，“小心烫啊。”

“哪有。”顾盼盼的眼角弯成了月牙，“爹爹和小黑都是我的家人。”

不知老顾高价买来的是什么草药，顾盼盼喝了两次后，愈发精神起来了，已经能抱着他在小院里散散步了。

一场春雨，融化了寒冬的积雪；一阵春风，吹来了小院满树的梨花，春天终是来了。

顾盼盼和他几乎每天就坐在梨树下的石桌上。

“小黑，我最喜欢梨花啦。爹爹说，这是娘还在的时候栽下的，我记得小时候才到我腰这，没想到如今已长得这样高大了。”她笑着向他比划比划，一片花瓣恰巧落在他的头上，顾盼盼见此没立刻帮他拂去，反倒是欣赏了一会，“哈哈，你看这梨树也喜欢你呢！”

这段日子是他过的最舒适的，老顾外出打猎，有时还带条新鲜的鱼给他尝尝。

他每日都陪着顾盼盼坐在小院里：春日盼盼坐在院落的石桌旁念着他看不懂也听不懂的诗集，而他呢则趴在她的腿上小憩；夏日盼盼带着他去后门不远处的小池塘玩水，她身子弱不能下水，就总是拿他寻开心，不是把手伸进池塘洒他一身水就是摘了岸边的荷叶盖在他头上；秋日的梨树换上了红装，随着遍野红叶“哗哗”的掉一地，顾盼盼就喜欢踩这些枯叶，踩的“咔咔”的响，惹得他午后都睡不了好觉，有时真想一场风把它们都吹走；冬日天寒，盼盼的病就又严重了，好在老顾给她煎的草药十分有效，喝过一次就能变得精神些，只可惜还是不能多走动，呆在床上的日子较多。盼盼就整天都抱着他躺在床上，还夸他是一个小暖炉。

就这么三个年头过去了，要是日子总像这样幸福就好了，他想。

又是一年秋。

“今天老李又给了几条小鱼，小黑这家伙有福喽。”夕阳抹上余晖，老顾拎着鱼推开了门扉。

“小黑这几日贪睡的很，午时睡了许久，现在又睡着了。”顾盼盼将手中的书卷放在桌上，伸手去抚他的后背，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人类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不曾想灵验到他的身上了，一入秋，明明什么都没做身子就的累不行，总是觉得睡不够。

可睡着了却也没那么好受，被一个接着一个虚幻的梦境侵扰，有时侯睁开眼不知道是身处现实还是梦境，只有看到顾盼盼在身旁的时候，才能稍稍宁神。

他有时冒出是不是自己大限将至的想法来，毕竟在梦中总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他试图去辨认，忽然伸出无数双手将他拉进了无尽深渊中。

他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之中，他不停地跑，没有方向地跑，但周遭的环境始终没有变化。良久，他累的瘫在地上。

“……去…”一丝细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立马起身，小心地辨别声音的来向。

“…下去……”

“……爱你…”

“活……”

越是靠近声音的来源，他的内心就越是焦躁不安。

不是走了多久，远处突然闪现出一个小白点，他瞬间抓住了希望，拼命的朝着那个小白点飞奔而去。一道白光袭来，刺得他眯起来眼睛，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