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羽回到家,心情糟糕得很。
匆匆把包一丢,就翻箱倒柜,想把段泽送过的东西都找出来。
段泽送过的东西并不多,小到金制的项链耳坠手链,大到人形高的玩偶娃娃,很轻松就堆好了一个纸箱。
她低着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多少缓和放慢的意思。虽然这样的举动让人觉得像是小学生在玩断交,可是商羽知道,在某些细微之处,她同样分毫不肯退让。
抱出去让园丁帮忙放在门口,等收垃圾的收走。
如此折腾就到了傍晚,商羽心情烦闷,匆匆扒了几口饭。
今天和段泽谈得并不算多愉快,但终归是摊开来说了,商羽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要再纠缠了吧。
她起身去拿衣服准备洗澡。
这时李巧盈十来岁的儿子商林凑过来,探头探脑:“商羽,你耳机借我用用呗。”
商羽没理他,兀自把门关上,把他隔在了门外。
商羽不喜欢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商林生得和父亲并没有很像,眉眼间都是李巧盈特有的瘦削刻薄。他从小就备受李巧盈和商父宠爱,或者应该说是溺爱,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商父纵容他,连他五六岁时放肆地叫自己“商振华,商振华!”都能笑眯眯地应着。
他上的是私立学校,隔三差五就要配合家委会交费买礼物搞活动。
那时商家还有点钱,放假了出国旅游几乎是常驻的项目。
只是这个常驻的项目从来都没有商羽。
普吉岛,新加坡,北欧……商林基本想到的都已经去过了。
商羽对全家一起出游倒没什么兴趣,对她而言,不用见到李巧盈就足以让一整天都轻松愉快,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在意。
起初商羽还试图对幼年的商林示好,最起码尽到一个姐姐的基本职责,譬如周末回来会提出带他去花园里玩,买了什么好玩的小摆件也会分他一个。
但很快商羽就知道自己这样做根本就是徒劳。
他在花园里玩玫瑰被刺扎着了,被卵石绊倒了,都会哭哭啼啼跑去向李巧盈告状,而李巧盈就会指着商羽的鼻子骂她欺负弟弟。至于好玩的小摆件送他,他也从来不会说谢谢,而是仿佛很理所应当一般一把夺过去,兀自蹬蹬蹬跑开。
从那以后商羽渐渐地也不再搭理这个弟弟,后来她看出父亲也有把商家交给他的打算,就更加不怎么想搭理他了。平日里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懒得说上一两句话,就当个相安无事的陌生人。
他今日又想借自己的耳机,商羽当然不会答应。
他自己的耳机还少了,怎么偏惦记着她的。
商羽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打开花洒,浴室很快就笼罩在一片雾气氤氲之中。
水声哗哗,暂时冲淡了商羽心头的烦闷。
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了晏归的脸。
他所谓的结婚,看起来并不是一时兴起,说实话商羽确实有点心动。
吃饭时李巧盈又提起了大学时被商羽拒绝的联姻。
“虽然被段家退了婚,但是我们小羽好歹还是商家的大小姐,名头还是摆在这的,大伙都知道,是他段家的儿子有错在先,真要怎么说,也不会太为难我们大小姐。”
商羽一时没懂她的意思,商父慢吞吞地说:“这事放这个点说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李巧盈白了他一眼,扭过头来对商羽说道,“小羽啊,你还记得陈家吗?就苏城那个江家,他家小少爷年纪和你也相当,当初你大学的时候我们看好你俩,你硬是不答应。”
商羽忽觉不妙,警觉地反问一句:“不记得了,怎么了?”
“江家和我们家也有点渊源嘛,前几天江太太过来杭城玩,我们打牌的时候聊起这个事。我看啊,不如这个时候我们再结个亲。他们家比起段家那可好不知道多少倍,说出去也不至于让人看咱们商家笑话。”
眼看女儿的脸色越来越差,商父出来打圆场:“急什么,段家这档子事都还没处理完,再说江太太说的,能是江家少爷的意思吗,八字都没一撇你就上赶着凑。咱小羽也没说愿意。”
“能有什么不愿意的,江家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大教授,有大学问的,未必还能配不上你女儿啊。”李巧盈翻了个白眼。
商羽对江家少爷没什么印象,淡淡回了句:“暂时没那兴趣。”
“什么事都按你兴趣来那还得了啊,我这么说是人江太太看得上你,愿意让你过去做她儿媳妇,不然怎么的,真就让大伙看咱们家笑话?年纪轻轻就被退婚,连着男人都守不住。”
“未必你还看不上江家,未必你还想着晏家?噢,你们公司是晏氏的吧,可别平白做梦,晏家哪是咱们高攀得起的。”
商羽气极反笑:“段家的彩礼你还了吗,就这么迫不及待了。还有,怎么就高攀不起,晏家是什么皇亲贵族?你怎么知道攀不起,你试过?”
“你这丫头,你——!”李巧盈瞪她一眼正要发作,商父赶紧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吃饭,吃饭,别当孩子面吵架。”
他指的孩子是坐在他对面,比他整个人还壮实的小儿子,商林。
商羽慢条斯理地吃完饭,看也没看李巧盈一眼,就回了自己房间。
……
雾气腾腾,商羽回想餐桌上的聊天,虽然父亲看着没有怎么说话,但李巧盈的意思未必就不是父亲的意思。
难不成他们真想让自己去苏城联姻?
也是,把自己送出去,杭城可就没人妨碍他们拿捏商家的家产。
母亲离世后,父亲沉迷炒股,欠了不少钱,后来娶了李巧盈后,李家出钱帮父亲还掉了债务,勉强维持商家如今的那点生意正常运作。所以父亲很听李巧盈的话。她说什么,他也只会跟着附和。
但是如果是和晏归结婚……
商羽想起了晏归那双漆黑如墨的眼,认真又疏离地对她说:“商羽,这件事我是认真考虑的。”
明明是假结婚的提议,她怎么就突然心乱如麻了呢!
商羽烦恼地抓抓头发,冲洗干净头上的泡沫正要拿毛巾,却听到一个轻微的声响。
——是开门的声音。
她浴室的门并没有关严实,只轻轻虚掩着,如果要推开会有一个轻微的声响。
她一抬眼,一个矮胖的身影慌慌张张就往外蹿。
商羽头皮一阵发麻,她赶紧扯过浴巾简单裹住身体冲出去。那身影跑得快,慌乱之间还撞倒了她的空调扇,但商羽还是看清了他的背影,不是旁人,正是商林。
如今的商林,十来岁,正是人嫌狗烦的青春期。别人家男孩子青春期一个劲儿拔个子,他倒没拔个儿,倒是长成了一个浑身横肉的胖小子。李巧盈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儿子胖,硬说是跑步锻炼练出来的壮实。
胖小子在家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商羽身上瞟,每每问他怎么了又不说,次数还多了还嚷嚷说姐姐总喜欢找他茬。
没想到,今天自己只是没有锁门,他居然偷偷摸进来偷看自己洗澡!
商羽匆匆擦拭干净换好睡衣,换睡衣时发现自己放在电脑旁的耳机也不翼而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趿拉着拖鞋就往楼下走。
商林本想躲进自己房间里,但奈何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被商羽一把拽住了手腕。
“拿来!”商羽恨恨地说道。
商林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装无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商羽也不惯着他,攥着他手把他往地上一掼:“商林你别逼我打你。”
动静并不小,在客厅看电视的李巧盈和商父都赶了过来。
李巧盈一看自己儿子在地上,赶紧过去扶儿子,回头怨恨道:“小羽你欺负弟弟干什么,啊?”
商羽正在气头上,狠狠瞪了李巧盈一眼:“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自己做了什么,小小年纪学人偷东西还偷看我洗澡?”
李巧盈一怔,回过头去:“宝宝,有这事吗?宝宝你跟妈妈说,妈妈绝不让你受欺负。”
只见商林嘴一瘪,竟在他妈怀里哭了出来:“我没有,我没有,我就是好奇,她门都不关……”
“我就是喜欢她那个耳机嘛…我跟姐姐讲过了,她自己忘记了呜呜呜……”
商羽一听差点气笑,这小孩颠倒黑白信口雌黄倒是很有一套。
没等她说话,李巧盈倒是先开骂了:“商羽,你不是吧,你连你弟弟都想勾引?”
商羽怔怔抬眼:……?
她说什么?
“你弟弟才多大,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还倒打一耙污蔑他偷东西!商振华,你看看你女儿,说别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她敢情就学好了?让她嫁人不好好嫁人,让她守着男人也不好好守,净想这些下贱事。果然亲妈没了都没人教好。”
商父脸色铁青,却沉默不语。
李巧盈见状,冲着他喊:“商振华,你说句话呀!”
商羽听到母亲被提及,攥紧了拳,但碍于父亲在场,她也扭头看向父亲,期盼着父亲能为自己做主。
商父良久才叹口气,颤巍巍开口:“这肯定有什么误会,你也别急,你也是……宝宝,你拿了姐姐什么东西啊?”
商林抽噎着,手指缓缓摊开,是一副耳机。耳机上刻着商羽妈妈的名字缩写,G.Y。
商父微怔,摸摸儿子的头:“……我们把这个还给姐姐吧,爸爸另外再给你买,好不好?”
没等商林说话,商父又回头看向女儿:“你也别太生弟弟气了,他应该不是故意的,你下次把门锁上,不就好了,这事就别闹出去了,让人家看了笑话不好。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
商父是出了名的脾气糯,从小到大,商羽从来没见他为了家人出过头,遭人欺负占了便宜,也只是轻易就原谅了对方。
反倒是母亲,生来就是直爽性子,从不肯让自己人吃亏,做事又麻利干练,爷爷还在时,总是对自己这个儿媳赞不绝口。
可如今爷爷不在,母亲也不在人世,家里来了人欺负他的女儿,他也依旧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商羽突然明白过来,父亲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父亲,或者说,父亲从来就不曾能为她遮风挡雨。
早在他趁着母亲生病在外面养情人,还和情人生了儿子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她小时候那样敬仰的父亲了。
商羽怔怔地望着父亲,眼里盈满泪水。
她不死心地问道:“所以你也觉得,是我的错?”
商父摇摇头:“小羽啊……爸爸没有这么觉得,其实,这事也不是谁对谁错吧,弟弟他毕竟还小,他不懂事,你让让他。偷看啊,偷东西啊,也没到那么严重的份上。”
半晌,商羽凄然一笑,视线扫过屋里的三个人,她一声不吭地上前,劈手从商林手里夺下自己的耳机,转身走出房间。
商父听见了一声啜泣,但商羽的泪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滚落下来。
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漂泊无助之感。
……
夜里雷声隆隆,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晏归从晏氏总部出来,车开到半道,心头没来由地揪了一下。
路边的公交车站台的角落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躯。
她只穿了一条长长的睡裙,努力将自己的腿收起来裹在裙下,长发被雨水打湿垂落。她抱着双膝,路过的车,灯光照过去,只见脸颊苍白如纸。
公交车站台的遮雨棚并不能遮挡肆虐的狂风乱雨,她努力把自己往角落里缩,肩膀微微起伏,好像是在哭。
深夜路上本就没多少车路过,昏暗的广告灯牌,彩色的光将雨幕中的她映得如琉璃一般脆弱。
直到一把伞遮住了她发顶的夜空,雨幕被倏然截断。
商羽抬眼有些茫然地望去,晏归撑着一把黑伞静静立在她面前。
他个子高,所以尽量把伞撑得很低,而雨水肆虐,毫不犹豫地浸透了他的肩。
“别哭了。”
他向她伸出手来。
雨水哗哗中,他嗓音低沉,实在算不上有多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