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呢。
再后来一道刺耳的高跟鞋声划破所有的旖旎。
言烟就站在楼梯上,那张脸阴沉着,冷霜覆面,她一手掐着身上那件皮草的衣摆,一手垂在身侧毫不掩饰地颤抖着,终于,那声压抑良久的叫声从嗓子里冲出来:“秋少关!”
而她身后,还有几张懵懂无知的脸。
充满怒气的叫声响起时,他们齐齐抖了下。
孩童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情绪也只有单一的喜与悲,好与坏,可怖的愤怒在他们眼里就是雷雨夜的惊雷,下一刻就要变成大悲,是坏的。
这时候,他们也意识到,或许,他们不该带这个自称是“秋少关母亲”的人上来。
他们想的只是,少关哥哥被叫了那么久没人要的小孩儿,现在终于有人要了。
可好像,天真的善意成了砸人的石头。
秋少关如大梦初醒般偏开脑袋。
李迟明的嘴唇撞到他的耳垂上,一切都像是锅烧腾的沸水,下一刻就要把难捱的情绪反复煎煮。
李迟明抬眼去看那个女人。
这种破小区里,最不缺的就是爱嚼舌根的闲言乱语制造者,有时候甚至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都能盖棺定论到要判刑的地步,不知道暗地里要被人斩首多少次。
李迟明自然也听说过与秋少关家里有关的传言,只不过那些都胡扯得过了头,比起有些依据的谣言,反而更像是个饱含尖讽的审判记。
不过一个事实是无可置喙的——秋少关是被母亲抛弃的小孩儿,先离母,后丧父,自此成了那个风口浪尖里“不学好的孤儿”。
不似以往的懦弱闪躲,李迟明直勾勾地盯着言烟,眼睛眨也不眨,那双眸子黑漆漆的像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额头和唇角都沾着秋少关的血,方才那潦草一吻反而让他嘴唇愈加干涩,看起来就像是饿极的狼崽,而秋少关,就是他要保护的东西。
但言烟看见的。
只有大逆不道。
言烟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她启唇半晌,却仍然说不出来半句话。
江婉出现了。
她不知从何时就站在楼梯处,或许早就来了,又或许是在听见言烟那贯穿整栋楼的叫声才来的,总之,她始终沉默着,如幽灵般从言烟身后露出自己的存在,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李迟明。
又出现了,那种打量人的视线,江婉像是在重新评估李迟明这个人,评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取向,又是什么时候那唯一一张摆脱懦弱的假面。
江婉又开始看言烟,还是那样直白冷漠的视线,在她平静的注视下,反倒衬托言烟像个失控的躁郁狂。
言烟问她:“你是他妈!?”
江婉“嗯”了一声。
还不等言烟发难,江婉就扭头去看李迟明。
“你走不了。”她说。
这句话没头没尾,就像是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尤其是她那不符合场景局势的表现,这让言烟格外不满。
言烟试着心平气和地讲,“你该管管他,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江婉却没了反应。
秋少关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李迟明挡在自己身后,挡住言烟不善的视线。
他额头上的血再次徐徐淌下,重新覆盖上李迟明舔走的那行血泪。
言烟紧盯着他,就在秋少关以为她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她眼眶愈来愈红,一行泪滚下来,连带着的,还有她从包里拿出来的一张纸。
脏米色,布满褶皱的纸。
那张纸秋少关认得,就是秋恒写遗言的那张。
言烟掐着那张纸,一字一顿道:“秋少关,我俩回去好好谈谈,你知道吗,秋恒写了两份。”
-
江婉看着李迟明那满脸的伤,默了默,原本那挺直得像棵死树的背脊终于弯了些,她眸子微动,落到床边的婴儿床上。
熟睡的婴儿就躺在里面,两人声响稍大一些,它就要被吵醒,而客厅里,有两道身影,一个是沉默如死尸的李年临,一个是张着嘴喋喋不休的女人。
不,比起女人,她更像是个还未凋零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多岁,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冗长的句子往外砸,仿佛她能这样说一辈子也不停,而李年临则在她讲话难得停顿片刻时,奉上一抹笑。
李迟明的视线绕过江婉,安静地看着那副局面。
而江婉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安之若素。
李迟明又扭头看了眼婴儿。
他说:“我不是想走。”
他只是想留在一个人身边,死皮赖脸,不择手段,当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也没关系。
江婉说:“刀。”
李迟明盯她半晌,才拿起地板上的破书包,从里面掏出把尖锐的、甚至没刀鞘的水果刀,刀面很薄很亮,像是特意被磨好的。
李迟明抓着刀柄,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
江婉说:“杀人犯法。”
李迟明盯她,语气极缓道:“那为什么欺负人不犯法?”
“我的□□没死,法律就不成立吗。”
李迟明从来没打算杀人,他拿刀也不过是自保。陈汶就像是个逮着猎物就死咬不松口的野狗,还是那种不杀只虐的疯狗,他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就盯上了李迟明。
比起秋少关这个他主动招惹的,他更恨李迟明这个报了警的懦弱蛋,他习惯了胆小者的怯懦,一次反抗就像是推翻政策前的起义。
而李迟明。
更是在其中扮演了引火线。
在第一次陈汶找上他时。
他就知道,这事儿没完。
可他还是那样等待着一切到来。
他甚至想好了,该怎么用疤痕博得秋少关的同情,他试图再次复刻一场比出遇更激烈的拯救戏码。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从疼痛里解脱的救赎,他需要的从来都只是极度压抑过后的释放。
他的第一次释放,是在观察了秋少关那么久后制造了一场拯救后念念不忘的跟踪戏码。
而第二次释放,就是那把刀。
如果秋少关今天没发现他。
那明天,那把刀就会勾起陈汶更罪孽的冲动。
陈汶不是好人,大街小巷各种打架,他动过不少次刀,甚至有次差点儿闹出人命。
不过他家里有些权势,一切都被压了下去。
李迟明已经想好了。
被霸凌已久的少年终于承受不住重压,意欲持刀反抗,却因无能,被霸凌者夺刀重伤。
这就是他要的。
如果失误,他重伤过头,死了。
陈汶就将入狱,就没人敢指着秋少关的鼻子骂他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了。
如果他刚好重伤,那道疤狰狞地留在他身上,他也将用最卑劣的方式让秋少关再次心软。
他或许捂不热秋少关的心。
他只想跟着他,看着他,缠着他。
温水用来煮青蛙。
他这个没温度的死水只想碰一碰秋少关。
客厅里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停了。
她笑着走到卧室里,从婴儿床上抱起婴儿,不过,她的动作实在太过生疏,过程中,婴儿的脑袋磕在床架上,硬生生被磕醒,嚎哭再一次响起。
路过江婉身边时,她就像是同朋友聊天般,问了句:“诶,你真没啥办法能让他不哭吗?”
江婉说:“李迟明小时候只在出生的时候哭过一次。”
言外之意,她没有这个经验。
女人撇撇嘴,说:“好吧,改天问问长辈。”
不过这话更像随口一说,婴孩哭得如此厉害,她却直接把他放到沙发上,而后就靠在李年临的肩上,蹙眉指着婴孩开始不停得抱怨。
而李年临,则时不时点头应一下。
最后,婴孩哭累了,才再次昏睡过去。
而女人扁扁唇,恋恋不舍地换了个话题。
而那个婴孩。
是家里第二颗烂果子。
结在李年临的树上。
猝然。
江婉淡淡开口道:“如果欺负别人是一种罪,世界上所有人都无法逃脱牢狱之灾。”
“而你,也将在监狱里出生。”
是了。
当年明里暗里的言语施压怎么不算一种欺负,她江婉就是被周遭所有人欺负着过活。
被欺负的人从来只够资格做一个缄默的哑巴。
因为说的多了,奢望的就多了。
刚开始想要倾诉,之后想要被理解,再后来想要爱、想要公正、想要一辈子这么说下去。
于是,哑巴成了闭上嘴就会死的牵线木偶。
木偶不也在被自己内心的渴切欺压着吗。
客厅里那个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江婉阐述事实般说:“李迟明,你只值两百元,别人不一定。”
所以,别去渴望你没资格得到的。
这是你的**在欺负你的理智。
可李迟明偏不。
他就是渴望秋少关。
他想学吉他,想要秋少关教他,想让秋少关教他一辈子。
学会吉他之后就学别的,秋少关教他什么都好,他能学一辈子。
好像那样,用能用他这羸弱的躯壳占据一次高位,证明他是被秋少关精心挑选出来、洗干净并切好装在盘子里的的好苹果,而不是一颗无人理会的烂果子。
可是第二天。
秋少关只留下了张写着简短叮嘱的纸条,就此,离开了哈城。
他抛弃了李迟明。
李迟明想到的苦肉计通通没用上,那潦草一吻成了两人关系的最后通牒。
或许秋少关当时要拒绝他,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李迟明承受着一切含糊不清的猜测。
他想不明白。
秋少关怎么能心硬到这种程度。
后来。
李迟明成了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陈汶被他咬得最严重。
入狱七年。
而江婉,也在不知何时,重新见到了她的初恋。那个男人和江婉在初中时候恋爱,恋爱九年,被发现时只迎来当头一棒,棒打鸳鸯打死了两只有魂的鸟。
人真奇怪。
学业这座高峰没被征服前,一切人之常情都成了罪孽深重,好像非要你成为无情无义只念经的得道高僧,可短短半年之隔,江婉毕业后,李年临就被一堆人推到了这场荒谬戏里去。
于是,成了过去式的高峰被人不屑一顾地鄙夷,他们批判江婉打算接着考学的想法,推崇安家生子,如同邪教信徒。
至于那个男人,他和江婉分手后又谈了两任,都是家里安排的。他也半推半就地谈着,好像这样,这辈子就走上了正轨。
无疾而终的感情不过少时一梦。
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婉和他重逢。
两个死了的苦鸳鸯,好像重新圆满了,又好像只是后知后觉、被年少不甘逼迫着走上重归于好的道路。
江婉和李年临离婚了。
李年临却没给那小三一个正名,他从来都是个没担当、懦弱的妈宝男。
一具尸体是不会有自己的思想的。
而他妈嫌弃小三的放.荡不矜持。
至于那刚结出来的果子。
理所应当地,腐烂了。
至于江婉。
她或许幸福了,或许没有。
那个男人姓苏。
后来她给那个男人又生了个女儿。
她好像没当初面对李迟明那么沉默了,又好像,还是那副模样。
李迟明跟着江婉。
重组家庭里,他是个融不进去的外人。
江婉给他改了名。
江婉只有一个要求,她希望李迟明跟那个男人的姓。
仿佛这样,她就能哄骗自己,其实这些年她失踪都走着年少时候自己选的路,从来没冒出过李年临那么个枝杈。
自欺欺人。
她也有罪。
而李迟明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不是精挑细选的。
一个名字。
再怎么挑也只是个后戴上去的帽子。
李迟明想叫苏乞白。
乞白。
他时常乞求人生唯余空白一片。
只等场看不见的初雪。
至于其他不堪,统统抛却。
就当是他用李迟明的死亡来祈愿。
祈苏乞白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