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迟明,记得好好吃饭。”
一张宽大的草稿纸上,只来得及写下这一句。
短短句话写在那张纸的正中央,视线原本是集中在那句话的每个字眼上的,但待宕机的大脑反应过来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视线就止不住得如同漫无目的的白云般飘远,将那句话周遭空白到让人喘不过气的背景纳入眼中。
而后,视野摇摇晃晃地往上一寸寸极其缓慢地移动,就像是老旧到即将报废的电脑正在努力加载高清游戏画面般,许久,画面定格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上,但老电脑还是没法加载完全,画面甚至越来越模糊,如同负载过度、零件报废的前奏。
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拿着把钥匙插到门孔上,钥匙尖头处还沾着些泥土,对了几次,还是没对准,钥匙磕在门上,将土抖落个干净。
终于对准了,门打开,房子还是原来那个房子。那把吉他还立在门侧鞋架旁。
衣服、鞋子、各种家居用品通通没带走。
仿佛一切都没变。
唯一的区别就是里面少了个人。
控制着视野的那个人走到小沙发上,原本,还能看见双端正并在一起踩在地上的脚,后来,腿蜷缩起来,脚踩在了沙发边缘上,就只能看见个深棕色的地板。
天从亮到黑。
始终没人打开一盏灯。
那张纸条又被打开,然后再整齐地对折好。
一次又一次。
直到那对折的痕迹深得薄薄的稿纸起了皱。
头顶那盏灯,也没亮起过。
床上的人猛地坐起,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机在床头柜上固执而机械地一遍遍播放着吉他曲。
舒缓的节奏,却因为没有歌词,而显得莫名低沉,那声调似是一遍遍地在往下落,没有最低点。
一双手拿起手机,关上了音乐。
床头灯昏暗的光在顶灯亮起那刻瞬间没了存在感。
苏乞白的视线空落落地盯着身上的被褥。
“啪。”
打火机上火苗腾得窜起。
烟吸入肺,那双眸子才有了些许焦距。
苏乞白拿起手机看了眼,才五点钟。
他下意识地翻到微信,点开秋少关的朋友圈背景,空荡荡的。
朋友圈仅一年可见。
上一条还是和杨笙发微博那个脏脏黑猫表情包配套的小黑小时候的照片。
走程序般熟练地退出去。
苏乞白又点开微博。
切到小号,点开唯一关注的主页。
没发微博。
哪怕最近的野草疯长,大水淹了通,名字高挂在热搜上,这人也没自己澄清什么。
也是。
他能说什么。
再点开热搜。
原先和秋少关有干系的热搜都被撤了下去。
仿佛他这短暂一觉就过去了一个世纪。
烟灰落到被褥上,留下滩黑,苏乞白随意用手将烟灰拨弄到地板上,才把床头柜上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拉进些,掸了下烟灰。
抽完这根烟。
苏乞白拿起手机给一串号码发过去条消息。
【今天有时间吗,约顿饭吧,我又做梦了。】
他给手机重新调了个曲调激昂的钢琴曲。
-
秋少关醒来的时候。
就看见喵喵蹲在床头柜上,漂亮的蓝眼睛正盯着他,见他醒来,还颇通人性地喵了声,摇摇尾巴,极为讨喜。
秋少关算是知道沈怜风那个同桌怎么用只猫就拴住他这个妈了。
他笑了声,扯到脸上的伤,一阵刺痛下,笑硬是被收敛了几分。
秋少关想起来曹平海出院的事儿,拿起手机看了眼。
昨晚他和关可年互相留了联系方式。
今天一大早。
关可年就给他发了消息。
[关可年:哥,曹哥今天早上一直絮叨,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连路边树长得高了,他都要夸上一嘴,从来没见他这么碎嘴子过,我觉得他是更年期了啊。]
[关可年:不对,四舍五入一下,曹哥都要奔五了,再四舍五入一下,他都快百岁了,哪还有更年期啊,应该是老年期吧。]
[关可年:哥你早上怎么没来接曹哥出院啊,我觉得你来了,他就消停了。]
下一条是三小时后,两小时前。
[关可年:他终于消停了,晕。]
秋少关回复了条。
[秋:他现在开的是什么店?酒吧?]
那边应该是一直没睡。
秒回。
[关可年:对!叫Ghost。]
[关可年:位置链接分享。]
Ghost。
这么多年。
他还坚持在那家叫鬼魂的酒吧里找自己的快乐。
关可年又发过来条。
[关可年:哥,话说你啥时候有时间能不能给我签个名?你实在是太帅了,我要当你的迷弟!]
到底是年轻,说起话来直言不讳,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不会故意整理些矫揉造作的措辞。
秋少关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眼自己的脸。
肿胀得吓人。
左脸比右脸肿上一辈。
就像是一半身体单独长胖了三十斤。
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沈怜风一撞见从卫生间里探出来的这张脸,魂儿差点就此飞走。
沈怜风拍拍胸脯:“靠,吓死我了,你肿得怎么这么严重,她打你的时候戴了不锈钢手套吧?”
秋少关瞥他眼,“戴了的话,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半张骷髅脸了。”
“那更吓人。”沈怜风说:“都说让你吃药吃药,你也不吃,非要让人掐着脖子硬往里灌是吧?”
话说得狠,但人自觉往冰箱前边走,这次加大力度,直接拿了四个冰袋,他说:“把你整张脸都给彻底消肿一遍,要不好好的一张帅脸就成猪头了,这还了得?还怎么出去猎艳啊?哪家小伙儿不被吓一跳。”
秋少关就接过来一个,单手拿着贴到脸上,另一只手控制着手机,手指不大灵活地敲敲打打,回了关可年条消息。
[秋:下午见一面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关可年:有有有!顺便吃个饭?]
[秋:好,位置你定。]
[关可年:要叫曹哥不?]
[秋:瞒着。]
[关可年:ok!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秘密行动!启动!]
沈怜风看他对着手机屏幕一脸笑,把冰得他胳膊麻得受不了的冰袋放到茶几上,问:“谁啊?小苏苏?”
“谁?”秋少关有些没大听清他那估计夹着的嗓子说出来的是哪几个字。
沈怜风拧眉拍了他一下,“苏乞白啊,你那老相好,我昨晚、不对,今天凌晨的时候特意看的,他微博ip在帝都呢,刚好让他抚慰抚慰你脆弱的小心灵啊。”
“苏乞白”这仨字乍得钻进耳朵里,秋少关还反应了下,才收起手机,说:“他跟初恋好上了,我俩没关系。”
“啥时候的事儿?”沈怜风从来没听说过苏乞白初恋这事儿的续集,这一年来,每次网上冲浪看见苏乞白事业上搞得风生水起,一首首歌火爆开来,他都要一脸姨母笑得切到微博小号,在自己建的“苏秋cp”超话里签个到。
本来他还想起个高大上点儿的名字来着,但奈何文化不够,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能通过审核的,干脆就直白得这么叫了。反正这样直白明了,大家一看见名,就知道正主是哪两个了。
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有人跟他一样,在超话里准时签到打卡,他还用小号关注那人了,可惜他没回关,唯一关注就是秋少关。
以前沈怜风还脑袋抽风,想过这人有没有可能是苏乞白,但现在看来,人家和初恋搞纯爱去了,这猜想真就只是他脑袋抽风。
纯疯,欠抽。
沈怜风“哦”了声,打算再也不去超话签到了。
没忍住,他又问:“你咋知道的,苏乞白和你说的?”
秋少关言简意赅道:“我接错电话,他初恋半夜打给他,我给接起来了,之后他回帝都,我俩就再没联系过。”
脸被冰袋镇得没了知觉,他给冰袋往上移了些,贴着额头那一小片。
“哦哦。”沈怜风说:“原来你在现场啊,还是恋爱公证人。”
秋少关轻笑了声,没多大感觉,就是觉得这句“恋爱公证人”怎么听怎么别扭,搞得像他成了牵红线的老鸨一样。不自在。
他挥开沈怜风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往客卧里走,还不忘问:“你今天不上班?”
“最近刚结束了个活儿,正在休假期。”沈怜风跟在他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但脑袋还在纠结上个话题,“诶,不对啊,半夜?你在床上还是床下?”
秋少关脚下停顿,扭头看他,“你当捉奸呢?”
沈怜风从地上抱起喵喵,摸了两把,理顺猫毛的同时也在理自己脑袋里的思绪,“那这段感情也横插的太突然了,你缓得过来吗?”
秋少关把冰袋放下,伸手把床上的被褥重新铺好,沈怜风看他动作,就准备拦:“诶诶,一会儿有人收拾。”
“家政阿姨?”秋少关手上动作没停。
沈怜风支支吾吾道:“是、是我那同桌,他今晚还要过来看喵喵,看喵喵是要付出代价的,总得干点儿活吧?”
秋少关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你可真行,别最后自己付出代价了。”他意有所指。
“你以为我是你呢。”沈怜风说:“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的,被人吃干抹净都没能耐上位,最后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抹眼泪。”
他就爱逞嘴上威风。
秋少关懒得和他一句句掰扯。那头的关可年还等他确定时间。
秋少关说:“争取抹眼泪不让你看见。”
沈怜风止不住笑,知道这就是句无所谓的玩笑话,但还是止不住脑补,萧瑟晚风,枫叶坠落,叶堆之上蹲着个蜷缩成一团的金发男人,肩膀一颤颤的和拖拉机一个频率,还时不时哼唧两声说“不要离开我”,画面太美,沈怜风不敢接着想了。
秋少关偷偷抹眼泪,画面感太弱了。
他还真没见过秋少关哭。
沈怜风跟着秋少关去拿烘干的衣服,边走边问:“秋少关,你哭过没。”
“哭过啊。”秋少关随口答。
沈怜风旋即问:“啥时候?”
挨个解开睡衣扣子,秋少关回:“昨天晚上刚哭过。”
“真的假的?”沈怜风连忙去看他眼睛,见他眸中带着狭促的笑,就知道自己又遭人骗了,切了一声,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看着秋少关推上门。
沈怜风抓着喵喵的爪子一起挥了挥,“跟叔叔说再见。”
喵喵乖巧地叫了声:“喵。”
秋少关也很给面子地回了句:“再见。”
到了饭店,关可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手里还拿着个新买的未拆封的笔记本,另一只手上还攥着根签名笔,十足的准备。
“等多久了。”关上出租车门,秋少关往过走,走到关可年面前,低头看着这个比他稍矮一些的少年。
昨晚天太黑,在医院走廊有光亮的时候心里又装着事儿,压根儿没仔细看关可年的脸,这下看清了,他算是知道这小孩儿怎得就跟曹平海亲近到敢直接偷人手机打电话了。
关可年这张脸长得俊俏,脸上那抹藏不住的叛逆不羁还有几分像高中时候的秋少关,一样的不让人省心。
秋少关恍了下神,才弯唇笑了下,说:“昨天下了一晚上的雨,今天还是阴天,怪冷的,先进去吧。”
苏乞白从车上下来。
就听见这么一句话。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
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人。
关可年应了声:“确实是冷飕飕的。”
秋少关伸手去拽门,让关可年这个小孩儿先进去,但等关可年进去了,他原先挡着的那个视角瞬间尽数被秋少关收在眼底。
待看清对面苏乞白那张脸时,他怔了下,视线往旁边一扫,是位风度翩翩的男人,两人站在一起,极为搭对。
这是他那初恋吧。
秋少关点了下头,算作是打招呼了。
之后整个人钻进店里,半分没有停留。
服务员将二人引到预定好的位置上去。
秋少关没想到关可年居然会定家西餐厅。
入座。
点完单。
关可年说:“我觉得他家的意大利面特好吃,那面可有嚼劲,后来曹哥给我做炸酱面吃,我觉得就该把这家的面给偷回去做炸酱面,肯定特香。”
秋少关没忍住笑,“以前曹叔也总爱给我做炸酱面。”
关可年说:“是吧……等等,曹……叔?”
差辈儿了吧?
“嗯。”秋少关说:“他正好差我十二岁,当年叫顺嘴了,一直叫的叔,他倒是想让我叫他曹哥。”
关可年伸着手指捋:“那我以后叫他啥?曹叔?曹伯?”
“叫曹哥吧。”秋少关一针见血:“他就爱听别人叫他哥,显年轻。”
“是吧。”关可年打开话匣子般吐槽道:“他总管我叫小孩儿,我觉得他才是小孩儿呢,可幼稚,酒吧里的客人要是管他叫帅哥,他立马给人家免单,后来那些客人叫得多了,他脸皮厚了,觉得自己就是彭于晏在世,加上一直免单实在亏不起了,他才练成了人家叫他帅哥时,面不改色的本领。”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不过Ghost换了座城市飘荡。秋少关问道:“Ghost开了多久了?”
关可年思酌片刻,“大概有个六七年了吧。”
他走后一年多,曹平海就过来了。
但他在帝都那两年,从来都没往城南走上一遭,也从来都没遇见过那记忆里扎根的Ghost。
秋少关又问:“曹叔过得怎么样。”
关可年简洁道:“挺好的,有房有车。”
这是秋少关没想到的。
在帝都拥有一座房不容易。
这儿不只是寸土寸金,那踩在脚底下的土甚至比金子还要贵得多。
关可年又补充了句:“曹哥酒吧挺受欢迎的,定价不贵,他人又健谈,而且那一嘴东北话,特逗人,而且他眼光特好,酒吧里的驻唱、服务员、乐队,都是个顶个的好看,还有男女分区呢,今年刚搞的,我觉得他很有营业头脑的。”
顿了顿,他又说:“曹哥还有事儿没事儿总给我发奖金,五百五百的发。”他嘟囔了句:“他还不如多给我做几碗炸酱面了呢,非搞那么庸俗。”
菜端上来。
关可年用叉子卷了口意面吃,狠狠嚼了两口,说:“这家怎么就不做炸酱面呢,太可惜了。”
秋少关笑着笑着就开始走神,良久,他才说:“我过一阵子再去看他,等我脸上好了的。”
虽说敷冰袋消肿不少。
但此刻那伤看起来还是格外明显。
尤其是眉骨上那道深刻的口子完全是靠着凝固的血痂堵住,触目惊心。
听他说,关可年耐不住好奇道:“哥,你这伤是怎么弄的啊?和人打架吗?我听曹哥总提起你以前和别人打架的事儿,他说你没次都等着他去照顾你,给你回血,还说他当年因为你差点儿成了再世华佗。”
曹平海吹起牛比谁都厉害。
秋少关也没拆他台,面不改色地说:“他当年还尝百草了。”
关可年说:“……曹哥属牛啊?”
这小孩儿。
把秋少关逗得不行。
最后秋少关在他那笔记本上留了个签名。
关可年还不好意思地说:“哥,下次你能不能在我键盘上给我签个名,去我家或者是Ghost都行,我开车接你。”
秋少关看他,“开车?你成年了?”
“刚成年两个月,但驾照已经麻溜考下来了!”关可年信誓旦旦道:“我开车特稳,你放心,我哥是玩跑车的,我打小就坐他副驾驶观摩学习,哪怕车飞到天上转了个七百二十度,我也能给它安全落地。”
秋少关太阳穴一跳。
他应下:“好。”
买单的时候,关可年还跟秋少关抢着买单。
最后秋少关成功拿下账单。
关可年还在一旁愤愤不平的。
看那样,是打算下次提前买了。
这样的人儿跟在曹平海身边。
秋少关觉得,挺好。
曹平海能多开心不少。
临走。
秋少关去上了个厕所。
洗了把手,他一转身,就看见了苏乞白那个初恋。
那人温和地笑了下。
秋少关面无表情地准备擦肩而过。
就听见他说:“秋少关,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