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吃点儿什么?补肾壮阳汤还是五黑固肾粥?”大门开阖,高挂在门边的迎客铃被撞得发出叮当碎响,正在给包间客人送菜的老板娘还未腾出手,便扯着嗓子高喊了句,这句话在小馆子里跌宕起伏得盖着一层层的寒暄哗声,清晰入耳,老板娘动作很快,把手里的两盘菜放好后,便将餐盘别在肘处随便夹着,另一手扯着包间门关好,脸上带着一惯的笑,“这两道是味道最好的,补起来见效也快得很,若是吃惯了这口味,菜单上还有别……”
从后厨门前小小一张木桌上抽了张菜单出来,老板娘转过身,眼角笑纹开花,嘴上介绍着,但待她走近些瞧清了站在门口的两位少年,才眯了眯她那双老花眼,确认没看错后,她嘴角抽搐了下,才将那话继续说下去:“……的菜系。”
苏乞白没忍住低下头看地面,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尖处纯白的鞋面,装自己是个不大清楚情况的聋子。
秋少关面上表情不变,仍然是那淡淡的表情,仿佛自己就是随便进了家普通菜馆,他接过老板娘手上的菜单,粗略扫了眼。
种类还怪全面的,从牛羊肉到人参鹿茸,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还有空包间吗?”秋少关问了句。
老板娘强扯了抹笑,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成年了没?”
这话引得苏乞白都没忍住抬头瞧了她眼,真不知道是该说这老板娘老眼昏花好,还是说她心惊胆颤好。
未成年不能吃这玩意儿吗?
苏乞白之前从来没想过这种邪门的问题。
一个是他也不需要。
一个是之前没遇到过像秋少关这种把他口嗨当实事来干的人。
但余光撇见小馆子里频频回头来看自己的那群中年人,像是看什么九九成稀罕物一样,苏乞白火速再次低下脑袋,还恨自己头发不够长,要不,他现在就准备搞次贞子那颇有安全感的发型。
他听见秋少关说了句——
“我俩都十九。”
苏乞白憋不住笑了一声。
这人要脸不要。
怎么不说自己是十八岁妙龄男高中生呢。
老板娘听见他笑,朝他快速瞥了眼,发现他始终低着个脑袋像是怕被人看清脸一样,她之前也遇着过不少这样的客人,那样的人大多都是觉得踏进这种馆子里丢人,虚就算了,还要公开处刑得去餐馆里食补,总想着怎么能最大程度挽回自己那脆弱的男人自尊心。更有那些个运气差的,赶上了“饭点儿”,晚上没了空包间,只能坐在大厅里,如坐针毡还非要用口罩死死捂住那下半张脸,吃饭的时候也只是给口罩下面揪起来个小口,用筷子往嘴里一点一点地送吃食,也不嫌麻烦。
所以这家小馆子在这一片打出名声,回头客频频捧场,赚了不少钱后,当机立断给店面翻新,多添了不少包间,门都是能上锁的,绝对保证**。
秋少和苏乞白来得够巧。
刚过七点半,再等个十分二十分,估计就没空包间可留给他们了。
“有,这边儿,跟着我走。”说着,老板娘便带路领着他们七拐八拐进了个包间。
这么一段路程,苏乞白看着脚下的路,感觉耳边吵闹声降了降,被墙隔住后才抬起头打量了番周遭,才发觉这家饭馆在外头看门小规模小,但走进来一瞧,估摸着是连吞了几家店面,把墙打通成一家了。
川海人还怪注重养生的。
怪不得夜生活丰富。
苏乞白想。
进了包间,老板娘先把门扯上,才郑重其事地把菜单摆在餐桌正中央,用手指着最上方的“绿意盎然”,咳嗽了声,清下嗓子,才说:“才十九还是……吃点儿清淡的吧,要不鼻血止不住也蛮影响观感的是不?”
苏乞白看了眼菜名后面坠着的那行小字——材料:韭菜、羊肉、枸杞、大米。
还真是有够清淡的。
也不知道那些个吃上“重口菜”的是亏空成了什么样。
秋少关看了苏乞白一眼,问:“你要吃什么?”
苏乞白忙撇清关系,“都行,随便,不是你要来吃的,我还不饿,随便对付一口就成。”
秋少关瞧他那模样却看越好笑,苏乞白什么时候这样过?他就像是在房檐上用细软脆弱的一截蛛丝勉强挂住的黑蜘蛛,远风来的把丝吹断得彻底,他就又甩出一截丝来挂到窗户上,再不济,就跳到人身上去藏匿起来,无论怎样,总有方法满足他想要的活法,自在洒脱,没牵挂,也不怕什么,万事无所谓,怎么快乐就怎么来,怎么爽就怎么做。
现在呢,他连看眼菜单都要先用余光瞧上一眼他有没有在看他,像个初来乍到还没有保命本领的小偷,秋少关轻巧得下了个定义。
苏乞白见秋少关眉眼染上了层笑,不用猜也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苏乞白其实也没怕什么。
他在川海没熟人,真让人瞧见这张脸想传些家长里短的闲话都没处传,也不怕被人拍着发到网上,人有三急,多一急——急着过上幸福生活怎么了。
况且娱乐圈里的人都忙得无暇自顾,哪有人来关注他这么个才崭露头角、说不准过上多长一段时间就要凋零的花。
但跟秋少关对峙这种角度的问题,好像,他确实差了那么点儿底气。
他不知深浅,总是说不准碰到什么不对的地儿就让秋少关倒吸口凉气喊疼,大部分时间是快乐的,但耐不住空白过后如尖玻璃般划过的顿痛。所以秋少关总是更爱反客为主,由他来把握尺度。不知道秋少关是身经百战还是无师自通,苏乞白不得不承认,他更多用来对付秋少关的招数,反倒是从秋少关身上学来的。
秋少关成了老师。
可惜他不是个老实的学生。
老板娘出去之前,还特意嘱咐了句:“这个门是可以锁上的,我来上菜会敲门喊你们,要是没出声,不想开就可以不用开,放心。”
门被关上,包间内的空气开始流动。
秋少关站起身给挂在墙上的小风扇插了电,还不忘扯下挂档的绳子,让那风扇慢悠悠得转着头,风在两人之间来回吹。
苏乞白摘掉口罩,“他们起的名还挺文雅的,什么八仙过海、卧薪尝胆、取长补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什么高档餐厅了呢。”
“都食补了还不够高档吗?是药三分毒,人家直接让你不用服毒了。”秋少关右手臂随意搭在身侧那张空椅子上,整个人身体侧偏着,坐也没个正形儿,桌下的两条腿随便放着,一条弯曲着弧度,一条伸直,偶尔还会碰着苏乞白的腿,他瞧了眼桌下苏乞白也伸直的腿,说:“老板娘出去你就舒展开了?刚才锁成一团跟被我拐来的一样。”
说到这,苏乞白就想起来方才那一遭,“你上哪能拐来十九岁的?”
秋少关看他吃枪药那样,没搭话。
苏乞白给自己拆了双筷子,看着木筷上立起的小刺,他笑了声,说:“秋少关,你看他像不像你?”
“哪像?”秋少关顺着他的话问。
苏乞白把那筷子递到他面前,确定他看清那小木刺了,才中肯地说:“细。”
秋少关看他又恢复原来那时不时拐两句不正经话的模样,把搭在椅子上的胳膊收回来,双手抱臂,“恶意中伤他人,守卫个人尊严,苏乞白常用的好招术。”
“叩叩叩”传来阵敲门声,两人同时闭了嘴。
等听见门后那句“俩清淡菜好了”,秋少关才伸出胳膊去把门推开。
老板娘把两碗粥端到桌子上,还有一小碟像咸菜的东西,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菜腌的,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她又嘱咐了句:“配菜不要多吃,你们还年轻着呢。”就出去了。
秋少关看着重新关上的门,又看了眼桌上的粥,那碗不大,也就半个巴掌大小,里面粥水七分满,羊肉只有伶仃两三块,枸杞被煮得软烂泡在了汤里,主体还是绿得冒光的韭菜。
他拆开双筷子递给苏乞白,苏乞白瞥他眼,问:“干什么?”
秋少关干脆把那筷子放在他碗上边,搭着碗沿,“你拆的那双不是有木刺儿?不嫌扎手?”
苏乞白了然,把手上那双筷子扔到一边儿去,拿起了他拆的那双,“怎么还怪体贴人的,之前都没发现。”
他抿了口粥,味道还可以,咸淡适中掺着点儿辣味,米煮得软烂,韭菜特殊的刺激味也化成了菜的一点点鲜香,看着对面的秋少关刚拆好自己的筷子,苏乞白又随口问了句:“你谈恋爱时候走得也是这种贴心人设?”
秋少关刚端起碗,又放下,他捉摸不出来苏乞白脑回路怎么跳脱得这么快,但还是就着这个问题回了句:“人设?搞得谈恋爱像综艺里写好的剧本一样,哪来那种好事儿,按着个设定好的模子演下去就能皆大欢喜。”
他声音不大,甚至隐隐几个字眼还被那扇叶旋转的嗡嗡声彻底掩埋,没能顺利进到苏乞白耳朵里。
但也不耽误苏乞白听懂他是什么意思,“好事儿?被提前告知过程结局还只能顺着这条路麻木得走下去,在你眼里成好事儿了?”
“至少是观众喜闻乐见的好结局。”秋少关喝了口粥,点评口味:“他家要是开个普通餐馆,生意也未必惨淡。”
苏乞白还揪着上个话题,“所以你就要顺着别人的意思走自己这一生?”
“不是一生。”秋少关嫌粥太烫,干脆先放下筷子,盯着苏乞白的那张脸,回他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别较真。”
苏乞白抬眼觑了他一下,“所以我就随口一问。”
他先提了这个话题,秋少关干脆顺着这条路走,掐着那个字眼问:“那你走的是什么人设?”
苏乞白说:“怎么?想看我人设和你搭不搭?”
秋少关不吭声了,满脸无奈得将视线转向别处,像是避嫌,生怕苏乞白以为自己对他有什么想法。
苏乞白咧着嘴笑了几声,胸膛颤着上下起伏,等他笑够了,才说:“我就随口一说,别较真。”
他又把话给还回来了。
秋少关懒懒得从鼻腔发出个气声,像个敷衍又不成调调的“嗯”。
苏乞白没再逗他,话也换到这些天一直卡着的那道坎上,“你高三时候怎么突然转学走了。”
这话起得太突然,像是高中同学久别重逢,坐在一张桌前开始聊从前的青涩时光里没得到答案的那二三事儿。
秋少关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前几天和苏乞白提过一嘴高三转学的事儿,没想到他又准备就着这个层面深挖了。
“家里原因。”秋少关简单答。
等了半晌没等到下半句,碗里的粥已经见了底,苏乞白知道,秋少关这是不准备接着说了。但他却没打算就这么了结,接着问:“哪方面?搬家?”
秋少关想否认,他那个情况,哪还有个家,但喝了口粥,把粥咽下去之后,他到底还是点了个头。
一个谎言,只为了让苏乞白别刨根问底下去。
“秋少关,你看着我。”苏乞白陡然说。
秋少关下意识顺着这句带有命令意味的话抬起了头,两双眼睛隔着一张窄桌的距离对上,看得认真些,还能看见对方眸底最深处属于自己的倒影,漆黑的一小团。
“你骗我。”苏乞白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笃定的事实,尾音不明显得下垂着音调,嘴唇翕动后便绷成一条看不出情绪的直线,他一字一顿道:“不想答可以不答,为什么要骗我。”
秋少关到底是说了谎没底气,他面色如常得移开目光,拿起筷子像是准备好好吃饭,筷子沾到粥水表面湿了毫厘,他才盯着那汤水划出的刻度线,安之若素道:“我骗你干什么?”
那语调太过寡淡,听上去就像是藏着句不近人情暗语——
你哪值得我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