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子近来脾气极差,轻易招惹不得,是近日港城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起初受害的是霍家诚。
他出差时跟顶流明星出入夜店,被拍下照片,听闻郑公子和那自媒体的关系不错,跑去求他帮忙施压。
结果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地被轰了出去。
没隔几天,郑风鸣因为公司的事处理不来,像往常一样搬救兵叫郑经云来给他看看,没成想被他夹枪带棒地,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半个多小时,把郑风鸣生生骂懵了。
这些小道消息被当作谈资八卦传遍了港城。而谁也没料到,就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郑家陡然生变。
老爷子一句话,忽然将执掌了华川集团几十年的郑越行远调去了北美,专门处理海外业务。
今后的郑家由谁来接班,成了最大变数。
霎时间,郑家内部暗潮涌动。
大姐郑淞歆、郑仲鹤连同严家几人紧急碰头,联合起来商议对策。
其余各家同样心怀鬼胎,盯住任何的风吹草动,不敢轻举妄动。
姚令宜也急了。
外头风声鹤唳,她却被完全排在了大姐和郑仲鹤的圈子外,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遑急间,她将郑经云叫回家里,乱骂一通:
“风鸣前几日被老爷子叫去钓鱼,再看看你,早该去见老爷子,三番五次躲着不见,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起近来郑家几人的合伙欺瞒,娘家人的冷嘲热讽,姚令宜恨不得将满腔委屈都降罪在他头上:
“外面的人都盯着你父亲的位置,现在郑家一个救你的人都没有,你还有闲心在外头花天酒地!”
郑经云心情烦躁,三言两语地讥讽:
“比不上您经营半辈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姚令宜登时破口大骂:“别以为你能撇得干净!外头的人尊称你一声郑公子,谁不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名堂,老爷子心里偏向谁,你早该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郑经云冷笑:
“也不照镜子看看,这荣华富贵能不能轮得到你。”
姚令宜气得说不出话。
老爷子迟迟没有表态,眼看快要到三月,郑家人人自危。
郑经云犯了失眠。
这病是他最近新得的。
夜里他站在阳台上抽烟,看着底下城市夜景,无从整理繁乱芜杂的心绪。
郑家争斗日渐白热化,郑仲鹤联合股东频频地同郑越行的势力较劲冲突。姚令宜没了靠山,急于拉拢晏家,甚至拿出珍藏多年的宝贝送了去:
上好成色的翡翠玉石一字铺陈开,连当年姚家陪嫁的,轰动港城的那套玻璃种帝王绿也在其中。
各家轮流献殷勤的当口,唯独郑经云被点了名:
不久前晏家长辈到访,老爷子亲自宴请,散席时却忽然问起,郑经云为何今日不在。
虽被姚令宜立刻找由头搪塞了,连带晏思晚拿捏分寸地哄了两句,但紧跟着的集团年会上,老爷子再度发难。
场面难看不说,这几次三番的提点教训,已经值得外面的人大作文章。
连向来立场微妙的郑微烟,私下也同他碰了几次头,好言相劝: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最忌讳站错立场。
郑经云抽了口烟,看着火星在昏暗的空间里亮起。灰色的雾气混着视野里的月亮霜雪似的弥漫,像循着远洋上的灯塔漂向孤岛。
他知道自己该审时度势,明面上至少恭顺乖觉。
近来老爷子几次明里暗里的指点命令,无非是在敲打告诫:
郑家门楣下,容不得反骨。
等到天光蒙蒙亮,郑经云一夜没睡,下定决心,开车去了老爷子那儿。
空气闷窒潮湿,像是下雨前的一小时。
门前大口的彩瓷碗里种了浮萍,碗里几尾鲤鱼张着口,接屋檐漏下的露水。
郑家祖辈曾任远洋贸易的官职,百来年间,屋外摆一潭锦鲤已成了祖训,无论晴雨。
进了屋,没料到,这里竟济济一堂。
原是昨晚老爷子偶感风寒,没料想家里人一窝蜂地全赶来。感冒咳嗽的小毛病,闹出了驾鹤西去的阵仗。
大姐郑淞歆正忙着为老爷子下厨煮粥:
她闲来无事天天往这里跑,老爷子感冒的消息,她是第一个知道。
郑经云的目光扫过一圈,见晏家人也悉数到了。想起前几日老爷子开口帮了晏家的忙,大概今日特地过来答谢走动。
郑仲鹤同晏思晚谈论着墙上的挂画,说是明清时期传下来的,老爷子当成宝贝珍藏。
郑经云对收藏品没有丝毫兴趣,但觉得这些东西和它们主人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都怕磕了、碰了。
正想到这,郑淞歆端着粥走出了厨房。
她先送一碗去了楼上,剩下的则分给了晏家几位。两家人难得碰面,晏家最小的孩子也跟着长辈来探望。
此情此景,见面礼是少不了的。
郑经云没准备什么礼物,将手腕上的手表一摘便送了人。
姚令宜与大姐表面和气地寒暄两句,再同晏家人争抢似的聊天,话里话外均是火药味十足的交锋。他听了没一刻钟,便借口起身出去。
刚到走廊里,有人踩着高跟鞋靠近。
对方快步逼至他跟前,抡起手里的皮包便朝他甩去:
“思晚叫你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为什么不应?你给我亲自去给她赔罪!”
郑经云太阳穴突突直跳,反射性地抬手打翻,钱夹、钥匙瞬间哗啦啦散落一地。
姚令宜身体未动。
她的眼神饱含怨怼,僵持中,唇边又难掩透露出丝丝欣慰,仿佛看见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争气的东西总算知道求人了!
她语气和缓几分,先说到老爷子的举措算是权宜之计,公司不能白白便宜了大姐等人。等郑越行脱开了身回到港城,三人再详细商议之后的打算。
接着她又用余光瞥了眼沙发上的晏思晚,讲起和晏家近日商量的亲事,打算等下同老爷子说说。
郑经云自知情绪不对路,想起自己从昨夜起滴水未进,实在不适合待在这社交场合。
然而他今天来,是为了表达自己悬崖勒马,俯首听命的决心。
姚令宜反倒自觉拿住了他的命脉,见他不反抗,愈发含沙射影地责备数落。
郑经云被她念得心生烦躁,半点没听进,潦草应付了,拉开门往庭院里去,谁料“砰”地一声撞上了什么人。
他瞬间没敛住火气,不耐烦地骂:
“你没长眼?”
眼光跟着扫过去,才同那人打了个照面。
竟然是梁正骐。
郑经云愣了一下。
他被刚才那一下撞得鼻青脸肿,狼狈地退至门后。白灰的发丝散乱额前,眼球里更是布满血丝,不知几夜没睡过完整的好觉。
郑经云有所耳闻:
梁正骐正四处发放请帖。
订婚的诸多细节都没有敲定,他几次催促,都石沉大海,于是心焦得跑到郑宅外面,干站了一整天,却连个请他进去喝茶的管家都没见到。
这件事难堪地上了报。
郑经云火气消下大半,站在原地拿出香烟,自觉方才有些失态。
想起里面刚结束的一场分斤掰两的讨价还价,再对比眼前这位做白日梦似的荒唐祸首,喉咙里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梁正骐灰头土脸地站在旁边,方才平白挨骂,眼下唯唯诺诺地讲不出半个字,沉默地抻起脖子看向头顶的花架。
檐下植了一株九重葛,听说是从南美弄过来的。
这花其实早就该谢了,却一直挂在枝头,不知何日才会凋落。
郑经云久等,仍没听到对方出声。
想起这门亟待解决的婚事,他停顿一会儿,“梁嘉英”三个字含在舌尖,最后化作打火机的一声脆响。
火苗划破空气蹿起,却没想梁正骐开口了。
他叹息似的笑笑:
“是我们嘉英高攀了。”
这声音好像纸糊的,脆得像块一碰便碎的生玻璃。
郑经云直觉胃里像吊了千斤顶似的往下坠。
近来种种异常,他自以为是睡眠不足、三餐不规律贡献,可这“高攀”一词瞬息尖锐得似要刺穿鼓膜,令他头晕目眩,再回神,梁正骐却已经步履颓败地,踩着泥泞离开了。
周遭气压极低,闷窒的空气里飘荡着湿润的水汽。
郑经云看着他的背影,方才意识到:
他终于放弃了。
回到室内,郑经云到洗手台前洗了把脸。
胃里翻江倒海,身上的衬衣**大片透彻,像是刚从地狱里走出来。
一丛小小的,摇曳的火苗,却在他视野里挥之不去。
姚令宜倚在门边,正朝他得意洋洋地炫耀:“我刚打发了那梁家,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股邪火顿时自肺腑由内往外地冒。
郑经云淡笑一声,拿了条毛巾,擦干净手背和手心:
“打发什么?我正要跟老爷子商量婚宴定在哪办。”
“什么?”
姚令宜惊愕至极,半晌发不出片言只字,好不容易回神,声色尖厉地发问: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这音色慷慨激昂,霎时像捅了马蜂窝。
听闻郑经云要和“声名在外”的梁家定亲,一时间,在场的客人们,不止亲戚们苦口婆心地劝说,晏家人横插一脚奉劝阻拦,连向来煽风点火看热闹的郑淞歆和郑仲鹤,都轮番上阵警告威胁,直骂这不合规矩。
姚令宜更是急得浑身打颤:
“我看你是疯了!还惦记着那梁家,他们是什么货色,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想败坏家里的气运?胡闹跟我们唱反调,总得有个底线!”
吵嚷间,郑老爷子从楼上下来了。
郑仲鹤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搀扶。老爷子精神矍铄,全无风寒迹象,此时抬眉问道:
“吵什么呢?”
姚令宜立刻叫嚷着告状:“老爷子,您管管——这犟东西,非要跟梁家结亲!”
郑老爷子没理,只笑吟吟地看向晏思晚:
“思晚今天玩得好吗?”
晏思晚点头:“很开心,爷爷。”
老爷子的视线这才移向郑经云,声音温和带笑:“听说你对港湾的那套房子有意,那里风水很不错,爷爷送你。”
郑经云神色未变,也没问这消息是如何传到他耳朵里,说:
“劳烦您破费了。”
老爷子哈哈一笑,说:
“我们郑家,经了百年的风雨走到现在,最忌讳违抗天命。”
郑经云要开口,老爷子却伸手打断: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命?”
郑经云皮笑肉不笑:
“您讲讲。”
郑老爷子:“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是怎么被领回来的?”
“你父亲先做了两次DNA鉴定,送到我手里,还是不够,请来我们郑家最有分量的律师,亲眼看着,又验证一次。”
老爷子抬眼:
“人左右不了的东西,就叫天命。”
郑经云一言未发。
老爷子再没看他:
“你可以走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落得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叫听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姚令宜面色煞白,跨过去要按住他跪下求饶,郑经云却转身就走。
姚令宜追上来,跳了脚地咒骂:“犯忌讳的东西!那么多人供你挑,为什么非盯着那丧门星不放!你是什么,纯纯的唯物主义者吗?你以为郑家这么大的基业,能叫你过得上这种好日子靠的是什么?那都是得了老天爷恩眷,人左右不了的东西!”
郑经云没看她,将香烟按灭在墙上那幅画上。
“不为什么。”他说,“我就是想尝尝,不听天由命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火舌沿着宣纸攒动,有人脸色惨白地惊叫,慌慌张张扑过去。
姚令宜啐骂:
“疯子!”
郑经云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