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最后一顿饭,梁嘉英是和邵溱一起吃的。
这位被流放大洋洲的归国华侨,难得逃离那坐牢的鬼日子。久违地见到嘉英,一口气将满腹的委屈和牢骚倾倒了个干净。
提起自己的仇人对家,邵溱骂了无数遍狗东西王八蛋,烤肉在她手里滋啦滋啦地发出焦响。
末了,总结陈词:
去他妈的狗屁男人。
梁嘉英笑起来,沉郁的心情也一并被洗刷。
邵溱浅拍拍她手臂:
“看你的状态很不对劲,是不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嘉英被看穿心事,喉头冷不丁哽住。
她坦白:
“我和郑经云分手了。”
“既然分手了,那就是好事一桩嘛!”邵溱惊讶地挑眉,声音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喜悦,“跟那种没良心的王八蛋搅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运气?喝冷水都要堵牙缝!”
“可我总感觉自己吃亏上了当。”
“装腔作势的骗子一个,没什么好放不下的,无非是用那点不新鲜的伎俩哄人开心罢了。倒不如我帮你介绍几个男人,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肌肉发达,还是听话懂事的?”
嘉英不禁笑了。
轮到讲男人的坏话环节,邵溱早就按捺不住。她浓墨重彩地编排郑经云的种种劣迹,嘉英听着,心情也逐渐地轻松释怀。
意识在酒精作用下变得微茫,五感仿佛跟着放大。
金黄的夕阳,烤肉的香气,气泡水间歇发出的碎响,都让她由衷地快乐。
回顾起这几个月的经历,嘉英讲起最开始,阴差阳错地收了郑经云的礼物。
后来几次三番地碰见他帮忙解围。
又鬼使神差地答应跟着他去了纽约。
等讲到了平安夜那顿晚餐,梁嘉英终于没忍住,气愤地骂道:
“下雪天打什么破伞,我再也不上他的当!”
——根本该怪她一时大意,看上了这个自私傲慢的狗东西。
邵溱却有些古怪地看着她,眼神中带有几分困惑和纳罕。
烟灰从她的指尖乱七八糟地散落,抖脏了桌面,狼藉得一塌糊涂。
然而她什么也没讲,只快速地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烤盘上的五花肉,岔开了话题。
饭局结束后,邵溱目送嘉英离开。她拆了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心里仍在寻思: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事?
印象里,郑经云可是出了名的心思难测,从来饭局都很少参加全程,一贯的没耐心惯了。
据说当初他甩了宋书仪,不过因为嫌她逛商店太久。现在竟然能撑着一把破伞,冒着雪等了大半天?
更别提亲自陪人逛街,耐心教学开车,简直闻所未闻的事情。
仔细想想,两人分手都已经这么久了,按郑经云一贯冷血绝情的作风,难道不早该换下一位了?
邵溱的眼皮突突地跳。听见司机从旁提醒,才打断思绪。
她将手里的香烟连同那些隐约作祟的预感一齐按灭:
“走吧。”
郑家的年夜饭照例要在老爷子那里吃。
除夕夜里,外头气氛十足,家里却是另一派冷清气象。
郑越行受人检举,正接受调查,为避风头,暂且不能够出现在郑家老宅里。
另外一边,宋家派人带来了消息,华川集团子公司的上市流程被迫中止,他们要暂且退出董事席位。
还有大姐郑淞歆的小儿子,才十七岁的年纪,竟然领回了一个怀孕的女友。
家里不论是谁,均满脸阴霾密布。
最后是老爷子发话,叫所有人将这些事情都搁置,专心先把这个年过完。
年夜饭由郑仲鹤牵头,大姐郑淞歆出面置办。春节前几日,从外地赶来的亲戚,挤满了港城最豪华的酒店。老爷子讲究礼数,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被领着到他面前三叩九拜地敬茶。
这个节骨眼上,郑经云偏偏去了趟北京。
得知郑经云要来北京,打到他这的电话自几天前便没停过。这些京圈朋友为了欢迎他,在三里屯给他办的接风宴。
年节里各家长辈都叮嘱务必低调的当口,这样的活动实属顶风作案。公子哥们不敢大张旗鼓行事,费尽心思寻了处不起眼的地方。
郑经云跟着人绕进树荫深处,上了楼,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人,都是他印象不太深的脸孔。
他们见郑经云进来,相继打了招呼,几声“郑公子”稀稀落落地开口。
台球桌上有人抬头,说可以发牌了,几个女孩便被从外面带进来。那人转头笑着对他说:“也不知道郑公子的口味变没变。”
说完凑过来,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郑经云轻蔑地发出一声嗤笑:“省省力气,我才没那种癖好。”
对方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笑着说:“别不稀罕,难得组起来,多少朋友都为这挤破了头。知道你挑剔,人都是仔细找来的,回头打这个电话就行。”
大面额的美元钞票正面朝上,没吝惜地用马克笔签着串醒目的号码。
郑经云顺手将它插进上衣口袋,边道:
“你这倒胃口的爱好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会所里转眼便热闹起来。
郑经云架不住他们起哄,陪着上牌桌玩了几圈,转眼便输了几辆车出去。
桌上聊起近况,他旁的没提,只说自己跑了几趟,帮忙处置家里几栋老房子,捐给了文物管理单位。
正说到这,卧室那间里忽然闹出不小的动静。
原是某个朋友突然大发脾气,朝陪着的女伴动了手。
一牌桌的人谁也没理会,继续胡吹海侃地闲聊。
他们说起祁家大公子前阵子在澳门捅了娄子,床上不小心把人给掐死了。
还有某个中学的发小,其实是个外面情妇生的野种,压根不受家里老子待见,过节也被赶出去。几人形容着那画面多么滑稽可笑,为此笑得前仰后合。
旁边一人问郑经云:听说你和梁家那婚约一直没解,这事到底要怎么办?
郑经云拿着筹码的手明显停顿了下,未发一词地抬眼看他。
牌桌上一下便冷场。
片刻,郑经云才笑了笑,将手里的牌一推:
“你们玩,我去外面透个气。”
这会所选在僻静的地方,隔着一条街则是这一带的网红商圈,有鼎沸的人声传过来。
郑经云站在台阶上。手伸进口袋时,那张涂满了数字的钞票不小心被带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他没理会,抬了眼看头顶的树荫。
铜钱似的叶子深深浅浅,金碧的光线映照下来,像油画的笔触。
空气里一时极静。
郑经云吸了口烟,感到混沌的烟雾缓慢地吞噬弥散,直到完全地,充斥填满了整个空虚的肺腑。
胸口有种荒废的,泡在海水里的疲惫。
像盛着一只冻过的空玻璃瓶,装满了冷透的溪水,叮叮当当地在心里晃。
台阶上匆匆跑下一个女孩。她的钱包不小心掉在地上,让郑经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亮晶晶的硬币四散滚落。女孩忙弯腰去追。
她专心致志地蚂蚁似的一路沿着捡起来,没漏掉任何一枚。直到看见那张大面额的钞票,抬起头看他。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耳环上的珍珠晃了晃。
郑经云愣了一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怔在了原地。
一瞬间他像站在悬崖边,被万壑的风贯穿而过。
分明是偶然碰上的一眼,这不含任何意味巧合之下的对视,却让他的心跟着震颤。仿佛透过那看到的不是此刻的自己,而是凝视着另一个影子。
影子问:
你为什么在这里?
气压低得让他心悸。
郑经云清醒过来,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地上那张被标记的钞票被风卷起,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不是在他耳边。
更像在万丈深渊里回荡。
郑家在北京有几个落脚处,但郑经云照例住在了酒店。
那几个地方,其中一处是姚令宜回娘家时常住的,其余几处都是郑越行私下应允情人长住的别墅。
姚令宜已经几年没回过娘家,临走前,特意托他捎了礼物给娘家人带去。
里面大多是些补品。
姚令宜的母亲病重熬不住,眼见没剩几个月时间。姚令宜急得团团转,托人搜寻了海内外最稀有昂贵的补品,一股脑地往北京送。
她想回家探望,奈何家里人私下叮嘱,叫她尽量避免往回跑。姚令宜哭闹了几次,到底没能拗过娘家人的决定。
姚家几代军人世家,讲究的是纪律和严明的家教。
黑色的大门两边板板正正贴着工整的对联,还有做工精细的剪纸,中间倒贴一张福字。
歪歪扭扭,像是小孩的字迹。
尽管是大年初一,却并没多少客人拜访。到了这个位置上,比起人情的往来,更需要的是片刻清静。
郑经云按响了门铃,隔着屏幕有人问明情况,回身去叫里面的人。
又过五六分钟,门开了,走出一位姚家的长辈。
见到郑经云,对方仅仅过问了郑家当下的一些情况,向郑老爷子捎了话,额外交代了几句政治上的嘱咐。一段话里既没问到姚令宜,也没说她母亲的病情。
末了,一字没多提地转身进去了。
沉重的铁门在他眼前合上,落下一片寂静。
隔天郑经云临时起意,抽空去了趟墓园。
母亲的坟墓上个月刚从港城迁过来。
因为是请外人安排,没办什么仪式。事情办成,郑越行才联系了她家里人,权当是通知他们一声。
郑经云本没打算过来,不知道怎么,还是来看了一眼。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在这儿出生的。
墓园里留下满地的纸钱。
来探望她的人稀稀落落。有人推着自行车前来,只搁下一束花便走。也有坐在轮椅里的老人,吩咐年轻的晚辈放下水果,独自对着碑上的照片流泪。
郑经云站在那儿,静静待了半下午。
他是空着手来的,什么也没带。
看着那些或多或少同母亲几分相似的脸孔,他心中始终有种模糊的知觉,仿佛她并非真的被埋在这儿。
过去他经常在书里看见,在这种地方时常存有神迹,譬如柳絮突然落在人的肩上,或蝴蝶无端地在某处停留。
他向来不信这些,可眼下却也突然有那么一刻,期望它的发生。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有一家三口过来祭拜。男人长着一张和记忆里相似的脸,大概是母亲生前的哪位近亲。
小孩子独自跑到卖气球的摊贩面前,摸着口袋犹豫了半天。
郑经云看他一眼,从钱夹里拿出张钞票,由小贩手里接过彩色气球,递到他手里。
男孩吓了一大跳。
他慌慌张张地松了手,扭头往父母身边跑回去。
气球飞向四合院灰白低矮的围墙,越过灰色的瓦片,消失在视野里。
郑经云看着他们。
那女人站在原地,远远朝他望过来一眼,转身拍拍小男孩的背。
他们上了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很快便开走了。
回去的路上,郑经云特意绕路老远,到国贸大厦那边,去取提前半个多月预定,老字号饭店的手工糕点。
这家店,老爷子从前常来光顾。年节时候,他还欠着老爷子一面没见,为表诚意,这趟势必不能空着手回家。
为了带这份东西回去,郑经云开了整整两小时车,中途碰上堵车,心生烦躁,抽完了一整盒烟,还差点撞上前面的车。
眼见快赶不上回程的航班,他索性不耐烦地,短促又连续地按响尖锐的喇叭,引得路人频频转头看。
这般费尽周折,紧赶慢赶地到了机场。过了安检,郑经云等着登机的当口,手机里弹出一条消息。
他打开,是李思纬发来的视频,叫他看看自己的剪辑大作有没有进步。
画面里的内容是先前在纽约的新年。
好端端的视频,非得大裁大剪,反复修改了一个多月才算成片。高级的黑白冷色调,整出几分时尚大片的味道。
催促登机的广播响起,郑经云起身要往登机口去,边再将它播放一遍。
不知为何,心情竟愈发糟糕地往下坠。
屏幕熄灭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些无关痛痒的片段不只是流走了。它同样是某种紧促的警醒,迫使他不得不承认——
那样的时刻已都过去了。
郑经云没挪动脚步。休息室里开着适宜的温控系统,他浑身却似有股冷气滋滋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不知怎的这时,他想起了那枚绿色的钥匙扣:
是先前他们在纽约看展时,随手买下的。
本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之后几天却被她挂在了包上,时常叮叮当当地晃动。
而今他站在这里,觉得耳边那串清脆的响声,好似都混在这没人味的冷气里,轻飘飘地散去了。
他想要留住的究竟是什么?
明明该是如愿以偿,这段感情,究其开始,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愚弄般地旁观故事的走向。
如今什么也没剩下了,为什么却又要可笑地怀念——以至于执着想要在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找到它的影子。
登机广播响起,郑经云回神。
他迈出大门,径直将整袋点心扔进垃圾桶,走进了登机通道。
飞机傍晚时分降落。
天幕昏灰微雨,银白色劳斯莱斯早早地候在了停车场。保镖撑伞替郑经云拉开车门,后座上坐着来接机的郑微烟。
与其说是来接机,不如说是缉拿他去老爷子那儿吃晚饭。
老爷子器重她。从前曾评价她,是小辈里最懂事的一个。
郑微烟瞥见他空手回来,并未吭声,转过眼睛,问道:“这趟去北京,玩得怎么样?”
“还不错。”郑经云慢条斯理地回。
“上回叫你过去家里,欠的是不是有点久了?前几日你不在也就算了,既然你回来,正好到爷爷那里坐坐。”
“……”
郑微烟忍了忍,饱含愠怒地提醒:“你父亲现在被限制着,家里总归需要一个人出面。凭你的本事,明明动动手指就能解决,我想不通,到底有什么难处?只要你想,郑家的一切……”
郑经云忽然笑了。
他抬眼,看着她说:
“老爷子说得没错。我这块烂泥,是无论如何都融不进你们郑家这潭清水里去的。”
白色轿车打着双闪靠边停下。
雨刷频频摇摆,郑经云目送着郑微烟下车。
车子本来是要去老爷子那儿,应当在前面那个路口转弯,他却开口,叫人继续直行。
陈清荣的场子,郑经云常去,没想到今天竟在这儿碰见了梁笙笙。
跟她待在一起的——是谭家的人。
郑经云早就听说这位的风评不太好。他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上百条的未读消息,除了工作和朋友,还有梁正骐每日定时发来询问婚事进展。这时抬眼,看见姓谭那人去碰梁笙笙喝过的水杯,膝盖一抬,没客气地就朝桌子踹去。
哐当一声巨响,在场其他人均被吓了一跳,鸦雀无声地同时回身看过来。
姓谭那人无比尴尬地转头过来,见郑经云眼神阴郁,讪讪笑了声,连连后退着往楼下去了。
梁笙笙惶恐地跟着站起身,道自己该回家了。
郑经云便从沙发上起身,朝陈清荣说:“我送她一程。”
陈清荣有些急:“才刚来,你怎么就要走?”
郑经云却没作解释,只顺手将椅背上的外套拿起,径直出去了。
一路到了门口,寒风中两人都没开口。梁笙笙看着眼前司机娴熟地倒车,觉得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忙道:
“郑公子,您先回去吧。”
郑经云却始终没回话。他拿着手里香烟,好似在等她说些什么。
梁笙笙的视线一触即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想起方才那出闹剧,很想给面前的人一笔封口费,又不敢怠慢了他,实在有些沉不住气。
司机终于将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戴着白手套的保安上前打开车门,梁笙笙这才试探般地开口:
“郑公子……我先走了?”
郑经云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梁笙笙十足不知所措。她支吾了半天,忽地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地开口:“我姐姐她……”
郑经云笑了:
“谁问她了?”
这不带温度的腔调让梁笙笙瞬间闭嘴,慌张之中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没敢再看他,手忙脚乱地钻进了车厢,心脏忐忑得快要跳出来。
直到车子开出去,忍不住又透过车窗往回望。
郑经云的身影仍在原处。
疾雨落在他身上。
很久过后,他将香烟随手掐灭,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