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葡萄 第9章 Merlot

从滑雪场回来后蒋暮云就患上了重感冒，出门时刻都戴着口罩。

周一去上班，Rachael见她眼泪掉不不停，建议她请假休息，她不肯，她就给她送来两包感冒冲剂，顺便检查她刚做出来的效果视频。

“Blender竟然这么好用吗？效果出来挺不错的。” Rachael看着看着又笑了，“你怎么还把周围的交通网都给画出来了？这个车……是个红酒瓶？”

视频里正在动的电车确实是个红酒瓶，蒋暮云很是尴尬，她原本没打算把这一版交给Rachael，是刚才Rachael在忙，她手头暂时没有事情，就临时加了个红酒瓶电车。

“我瞎做的，之前有人用特效把波尔多的电车换成了红酒瓶，很多人以为是真的，后来还是官方出来辟的谣。我把这个删了吧。”

Rachael笑着拦住她，“留着吧，挺可爱的，以后我们做其他项目也可以把红酒瓶换成别的加上去，说不定还是个加分项呢。”

蒋暮云也就没删，把两个版本一并发给了Rachael。

午饭点了一份叉烧，店家不知怎么给送成了烤鸭，她吃了一口，味道并不算好。

她以前喜欢吃全聚德的烤鸭，原本打算高考后奖励自己吃上一顿，没想到还是提前吃上了。

那时她已经艺考结束，一门心思扑在文化课上。她数学成绩很糟糕，他偶尔带她去他家学，教了一会儿就气得嗷嗷大叫，说要出去冷静一会儿。她同样无奈，放下笔捏捏自己的脸。床头柜上有他学习芭蕾时候的照片，是表姐非要放的，还有她以前给他寄的明信片。她心念一动，拿了画本画他学芭蕾的样子，画着画着竟然睡着了，醒来只剩他一个，说她再不醒来他就要饿晕过去。她问他怎么不自己去吃饭，他说他要是走了，家里少了东西怎么办？说完就往后躲，好像算准了她要打他。

晚上他给她打电话，说真的少了东西。她问他少了什么，他说少了全聚德的烤鸭，她就知道他在开玩笑，他就又说，少了一个爱哭的小跟班。不等她开口，又说出来吧，他在舅妈家门口。她跑出去，就见他拎着全聚德的打包盒，他说她睡着的时候嚷着要吃烤鸭，还流了口水。她确实说过想吃烤鸭，可那是前一天的事了，她捂住嘴瞪他，他说他要是不把烤鸭送来，今晚她一定会把被子给哭湿，噢，是馋出的口水给弄湿的。

那天他们就坐在舅妈家院子门口吃烤鸭，她吃不了几口就饱了，他不高兴，说他白跑那么远去买，她只好又吃几块，他又说点别的，她就又吃几块，到后头竟然把一整盒都给吃光了。她撑得走不动，他就带着她在附近溜圈消食，再送她回去。

上回她去看弗兰克的设计作品，也路过一家全聚德，但并没有进去。

她低下头继续吃外卖，草草吃了几口就重新装好放包里。又下楼买了一盒草莓，自己留两颗，其他的分给同事。

她拿出平板对着那两颗草莓画图，图画到一半，上回联系过她的绘本馆编辑发来消息，说她们决定让她来画那一系列绘本，又简单粗暴地报出一串价格来。

“你考虑一下，要是觉得合适的话我们马上走合同，就是时间比较紧迫，你要来不及可以适当延迟，但最多不能超过半个月，我们这边打算一年内出完，所以进度会拉得比较快。”

蒋暮云觉得价格合适，时间上稍微有点赶，但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她思索片刻后回复：“时间确实有一点紧，不知道你们接不接受合作绘本？”

“这个也得开会讨论，你先把作品给我看看？”

蒋暮云当即切出窗口给季扬州发了条消息。

上回从雪场回来，季扬州在车上跟她要了联系方式，后来在消息里告诉她，他正在准备申请留学，但觉得简历不够突出，想跟她问问文书怎么写。她先前申请伯克利的时候有把出版的经历写进去，想来总算是加分的，季扬州要是能出绘本，至少能加一笔经历。

她猜测他大概率会拒绝，毕竟这点版权费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消息刚发出去，季扬州就说他想画，又迅速给她发来十几张图。

蒋暮云就这样两边沟通，最后编辑说需要开会讨论后才出结果，又给她打预防针，说即便最后确定两人合作，版税大概率是要往下降的。蒋暮云说没有问题。

“还有件事，反正你自己是确定要画的，你之前的社交账号应该没在用了吧？现在可以提前开一个新的，到时好做宣传。”

蒋暮云顿了顿，“有硬性要求吗？没有的话我不是很想开，我不太会经营。”

“不是非要开，但开了肯定有好处，现在还不急，下回我们签合同的时候当面谈好了。”

蒋暮云说好，她捏了捏手，发了会儿呆，将那两颗草莓举到面前，左右各咬一口，交替着将它们吃掉。

下午临时又加了会儿班，眼看时间快要来不及，她关上电脑立即往下跑。天下着小雨，她顾不得撑伞，正要往外冲，身后忽然有人将她拽住，回头一看竟是表姐。

表姐冲她解释：“我这两天会很忙，后天还要去南京参加同学婚礼，不忍心让你好几天见不着我，所以今天晚上我就勉为其难跟你一块儿睡了。”

蒋暮云笑了，她隐隐觉出表姐心情不怎么好，故意将她一推，“是你舍不得我吧。”

沈西桐笑着揽住她，“我会舍不得你？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蒋暮云将人拉住，先给画室老板发消息请假，又郑重道了歉，要他按要求扣她工资。

等发完抬头，见表姐冲她笑，“给谁发？你刚才跑着是要去见谁？”

她刚要开口，侧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喊着她名字。

“蒋暮云。”

沈西桐跟着看过去，那男生站在大厅的一只青瓷瓶旁，起初站着没动，等两人看过去时才抬脚过来。

他几步就到了两人面前，仔细看着蒋暮云，“刚下班？”

蒋暮云着实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来。”他说完去看沈西桐，笑着冲她点了下头。

蒋暮云随即替两人作介绍，“我同学，叶琦珺。”

叶琦珺落落大方地冲沈西桐打招呼：“你好，之前就听蒋暮云提过很多次，今天总算见到了。”

沈西桐来回看着两人，“提过很多次……看来蒋暮云没少在背后说我坏话，她都说我什么了？”

她见叶琦珺先是看了眼表妹，似要得到她准许，才看回来：“说她表哥表姐都是从一个窑厂子烧出来的，心情都摆在脸上，凑起来可以出一套面红耳赤的关公瓷器。”

沈西桐笑出声来，伸手去捏表妹的脸，“果然没什么好话！说我们是一窑货，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生起气来脾气比谁都大！”

叶琦珺在旁边笑，象征性地伸手拦了拦，又急忙补充：“她还说她表姐对她特别好，上回你去加州看她，她知道你吃饭特别挑，特意提前去试吃了几家餐厅。”

这话不如不说得好，沈西桐意识到这个叶琦珺还挺会挑事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但也知道他是故意在开玩笑，几句话下来就让气氛没那么尴尬。

她回过味儿来，“你也在加州读书啊？”

这回是蒋暮云回答：“他比我低一届，但大学时候是同一个班的。”

叶琦珺接过话，“我没她厉害，伯克利申请了两次才申请上，不过她读三年，我读两年，也算是同级了。”顿了顿又说：“你去加州那次我刚好回国，不然就能跟你们一块儿出去玩了。”

西桐笑道：“碰得早不如碰得巧，帅哥有没有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叶琦珺仍然是去看蒋暮云，蒋暮云也望着他：“你没事的话就一起去吧。”

沈西桐在一旁看着，这两人虽然是同学，言语间也熟稔，可隐隐又有些疏离，对视的时候双方都不很自在。

她按住没往下想，又去打量叶琦珺，大约学建筑的都有一定审美底蕴，他一身打扮乍看不算惊艳，细究却颇有品味，又胜在身材停匀，一件浅灰色大翻领风衣衬得人愈发温润斯文，这是个给人感觉很干净的男生。

外面雨又大了些，叶琦珺让两位女生在门口等，他去底下停车场把车开过来。车是宝马，车上还有几只玩具总动员公仔，混合着淡淡的女士香水味。

叶琦珺解释说这是他姐的车，他姐是玩具总动员的狂粉，又说沈西桐手上拿着的Duke Caboom是去年他姐生日时蒋暮云送她的，他顺道看一眼蒋暮云：“她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找你一起吃饭。”

叶琦珺的姐姐比他大了五岁，现在是淮清协和医院的外科副主任。蒋暮云只当面见过她一次，其他时候都是在叶琦珺视频的时候碰巧遇上的。如果说表哥表姐是关公瓷器，那叶琦珺他姐姐就是司马懿，情商极高，春风化雨，让人很难拒绝跟她亲近。

“她肯定比我忙，下次我找她吧。”

“她说有事找你帮忙，”叶琦珺说话间又示意车上有水，让蒋暮云拿给她表姐，“有点冰，不渴的话待会儿到餐厅再喝热的。”

餐厅是叶琦珺临时选的，依的是沈西桐的意愿。

三人一同进了大厦，沈西桐偶尔看一眼叶琦珺，叶琦珺时不时看表妹两眼，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像是她表妹随时要被磕了碰了，可两人就是不怎么交流。

到餐厅坐下，沈西桐先要了一瓶红酒，又说这顿她请，就当是感谢叶琦珺对她表妹的照顾。

叶琦珺并没有推辞，又另外多点了几道菜。

沈西桐暗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话其实算不上多，但措辞得体，也懂得分寸，不会因为过于殷勤而给人负担。

跟他聊天时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再要倒新的却被表妹拦住，她将她手拍开，“你这是怕我喝醉了晚上烦你吧，等我去了南京，你想我烦你都没机会了，而且我刚想起我还有事儿，晚上就不跟你挤了。”

叶琦珺一听笑了，“要去南京玩吗？我家就是南京的。”

沈西桐以前在南京读的大学，听他一说立即来了兴致。两人越聊越开心，蒋暮云在旁边始终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一顿饭吃完，沈西桐起身去买单，却被告知已经有人提前买过了，她倒不意外，吃饭的时候叶琦珺去过一次洗手间，这单显然是他悄悄抢着买的，只是她点的那瓶红酒并不便宜，虽然远比不得叶琦珺手上戴的那块表，这一顿至少也要五六千了。

她思索片刻，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再回头去看表妹，只见她跟叶琦珺隔着一段距离站在落地窗前，两人相对无言。

蒋暮云看一眼窗外的雨，又看回身前的人，想了想说：“你现在住哪儿？”

“我姐那儿，她跟她男朋友住，你呢？”

“我就住这附近。”

“多远？”

“走路十来分钟。”

叶琦珺点点头就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见她别开脸，他仍看着。

沉默间沈西桐走了过来，她车子马上到，三人便一道儿下楼等。等沈西桐一走，叶琦珺先去车上拿了伞，又让蒋暮云带路，他送她回去。

一路上仍是沉默，直到两人在同一个地方绕了两圈，蒋暮云才意识到迷了路，叶琦珺并不想笑，可怎么也忍不住，声音也不自觉低下去：“笨。”

蒋暮云解释说自己对这边不熟，他又低低笑两声，要她报出地址，最后是他带着她到了小区门口。

蒋暮云在门口停住，原本要他送到这里就回去，回头却见他脸色发白，看着不太舒服。

“我去给你买瓶水，”她说着又停下，“你打车回去还是喊代驾？找代驾的话现在就喊吧。”

叶琦珺站着没动，只将伞又往她头顶挪了挪。

他酒量还行，只是容易上脸，现在确实有点渴了。

“去你那儿喝吧，看看你住的地方。”

他一边肩膀已经湿了大半，蒋暮云进门后先给他找了条干毛巾，又去厨房给他倒水。

叶琦珺攥着毛巾没立即擦，他四处看一圈，房间和蒋暮云的专教课桌一样整洁，也比想象中要大，角落是她的木工台，那只刻了她名字的锯是他送的。每次一看到她的木工工具，他都要想起她先前敲打出来的那只大木盆，用的是新鲜的樱桃木，她一刀一刀挖了很久，做出来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大家开玩笑说可以用来泡脚，最后被她放在工作室里当公共用具。后来他要她挖了一只木碗，相对实用得多，他每天吃饭都用得上。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他大步走了过去，见她接好水，转身递给他。

他个子很高，恰好挡在门口，蒋暮云没法出去，也没法不说话，默了默说：“怎么回来没有听你说？”

叶琦珺握着杯子，“我们不是吵架了吗？”

见她眼睛稍稍睁大，他继续说道：“我不打算道歉，所以你可以继续生我的气。”

蒋暮云立即解释：“我没生气。”

“但我还在。”

蒋暮云一时哑了声，只见他将杯子往旁边放，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什么东西来，仔细一看是感冒药，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紧跟着又是下一样，这一回他直接递来她手里。

“生日礼物。”

两人吵完架的第二天就是蒋暮云的生日，但叶琦珺并没有联系她，她给他发过讲和的消息，他也没有回。

蒋暮云将盒子接来手里，看了看说：“谢谢。”

见她迟疑着不打开，他又忍不住笑了，“别害怕，不值钱。”

毛巾他没用，仍是干的，他递回给她，“我回去了，代驾该到了。”

蒋暮云跟过去，“我送你。”

他在玄关处回头，“外面冷，别下去了。”又说：“明天应该还下雨，早上我来接你，走路容易淋湿。”

不等她拒绝，他继续解释：“我就在你楼上实习，过来顺路。”

蒋暮云起初惊讶，很快就只觉得无奈，“是那家游戏公司？”

“对。”

叶琦珺低头望着她，她平常鲜少化妆，总是素着一张脸，现在上了班，妆容也还是浅，但气色好了不少，看着人更加有精神。嘴上的口红被她吃饭时吃掉了，只留下一层很淡的颜色。

他喊她名字，“蒋暮云。”

“啊？”

“下次我要是想上来，你别再答应我了。”

蒋暮云一时愣在原地，只见他抽起伞出了门，还不忘回身将门扣上。

她回去往沙发上坐，将礼物盒子打开，是一条手链，云朵的形状。

她干干坐了一会儿，很快起身去画图。

图是广告公司要的，时间很赶，隔天她见缝插针在工位上画了几笔，正觉得心虚，一回头就见Bonnie正站在她身后，她一脸平静地将页面关掉，心里暗暗打起鼓。

Bonnie并没有说什么，只给她安排了两张图，要她一小时内交给她。

蒋暮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紧赶慢赶，提前了半刻钟发给Bonnie，隔会儿就见Bonnie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她想不到自己出了什么错，但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

Bonnie将打印出来的图放到她面前，“你法语学到什么程度？”

那张图上有法语注脚，有一个词写错了，蒋暮云看见后顺手就改了。

“可以进行简单交流。”

Bonnie不记得蒋暮云简历里有说自己会法语，她直接用法语问她：“专业词汇能讲能听么？”

蒋暮云也用法语回：“基本的都会，我看过一段时间法语文献，太复杂的就不太确定。”

Bonnie又将手里另一份资料递给她，“下午的会你也参加，资料先熟悉一下，后天跟我一起去南京，有没有问题？”

弗兰克在南京的项目正在收尾阶段，这回是去进行设计上的最后确认。蒋暮云全程随行，却没发挥什么作用，只见机当一当翻译。Bonnie的法语已经足够好，她翻译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但至少上了趟工地，亲眼看见了弗兰克在做的项目。

晚上是自由时间，一行人从工地回来，正讨论去哪里玩，蒋暮云一侧头，就看见那辆有些熟悉的车子。

叶琦珺是回来看爸妈的，往常他回国习惯飞上海，这次由于太匆忙是在淮清落的地，原本他没打算这周回南京，但蒋暮云恰好来这边出差，他索性跟家里打了电话，说要提前回来。

蒋暮云哭笑不得，早上叶琦珺还给她发了消息，给她推荐南京的小吃，现在他人却站在了这儿。

“我爸妈催了几遍，就还是回来了，”叶琦珺朝她解释，将副驾驶车门打开，“走得开吗？一起去吃饭。”

“晚上没事儿，这次我请你，你别跟我抢。”

叶琦珺笑，“留着下次吧，今天我妈下厨，在家里吃。”

蒋暮云一怔，又听他说道：“上回他们去加州，你请他们吃了饭，他们肯定是要请回去的。”

他望着她，“不想去？”

蒋暮云有些犹豫，“我都没准备礼物。”

“待会儿路上买点，我妈喜欢花，我爸喜欢茶。”

蒋暮云最终坐上了车，叶琦珺没急着将车开出去，拿出手机问她：“你表姐不是也来南京了么？要不要叫她一起？”

她立即拒绝，“不用了，她都不知道我来了南京。”

叶琦珺只是看着她，“我刚刚问过她了，上回吃饭加了她联系方式。”

蒋暮云先是一怔，随后望着他。叶琦珺以前从不会这样自作主张，他有强势的一面，尤其是在专业上，他曾经接过一个私活儿，对方价钱给得很高，要求也高，但他改了几回之后烦不胜烦，学着安藤忠雄直接冲人说，你配不上我的设计，把人气得快背过气去。但生活中他鲜少将这一面显露出来，这次却毫不避讳。

他将手机递给她看，到底还是底气不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低的，“你表姐给我发了一个地址，要我们去接她。”

见她不说话，他挠挠头，“只是吃一顿便饭，你要是不想去，我跟我爸妈说一声，我们在外面吃。”

蒋暮云沉默片刻，然后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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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Merl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