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绵延的囚徒队伍。颜清徽裹着几乎无法蔽体的破烂单衣,每一步都踏在及膝的深雪里。刺骨的寒意早已麻木了四肢,唯有腰腹间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在每一次用力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身体正在崩溃的边缘。
他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下唇,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让自己倒下。曾经执笔修史、抚琴弈棋的世家贵公子,如今只是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蝼蚁。身旁,陆昭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跟着,他的镣铐比旁人更重,手腕被磨得血肉模糊,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眼神警惕而冰冷,像一头守护幼崽的孤狼。
“磨蹭什么!找死吗!”一个满脸横肉的监工挥舞着浸了冰水的皮鞭,狠狠抽在队伍末尾一个踉跄的老人背上。老人惨嚎一声扑倒在雪地里,挣扎着却爬不起来。另一个监工狞笑着上前,抬脚就要踹向老人的心窝。
“住手!”陆昭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那声音里的杀意让空气都为之一凝。
“哟呵?陆家的丧家犬,也敢管爷爷的闲事?”横肉监工认出了陆昭,语气更加恶毒,皮鞭在空中甩得啪啪作响,“你陆家满门都死绝了!还当自己是少将军呢?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说着,鞭子带着刺耳的呼啸就朝陆昭脸上抽来!
陆昭眼中戾气狂涌,被锁链束缚的双手猛地交叉格挡!“铛!”沉重的锁链硬生生架住了皮鞭,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他手臂肌肉贲张,竟将那监工带得一个趔趄,虎口崩裂。
“妈的!宰了他!”其他几个监工见状,立刻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棍棒和鞭子带着风声劈头盖脸砸下。陆昭怒吼一声,不退反进,用宽阔的后背硬抗了几下棍棒,锁链如同狂龙般横扫,逼得监工们一时手忙脚乱。混乱中,一个阴狠的监工瞥见因伤痛而落后几步、几乎蜷缩在雪里无声颤抖的颜清徽,眼中凶光一闪。
“先拿这个病痨鬼开刀!给陆家狗崽子看看!”他狞笑着,举起沉重的包铁木棍,朝着颜清徽单薄的后脑狠狠砸下!这一下落实,必死无疑!
呼啸的风雪声、陆昭的怒吼、监工的叫骂仿佛瞬间远去。颜清徽只看到那越来越近、带着死亡阴影的棍影。他闭上眼,心中一片死寂的平静。也好,这肮脏的雪地,或许就是归宿了。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如同平地惊雷!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噗嗤!”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耳边响起的是利器入肉的闷响和监工撕心裂肺的惨嚎!
颜清徽猛地睁开眼。只见那举棍的监工捂着鲜血狂喷的手腕,惨叫着滚倒在雪地里,一根小巧却异常锋利的弩箭穿透了他的腕骨!而一个身着玄色劲装、肩披华贵墨狐大氅的身影,如同撕裂风雪的神祇,策马立于不远处。
那人勒住躁动的骏马,风帽下露出的半张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死死地钉在颜清徽苍白如雪的脸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是他?!
赢昭?!秦国二皇子?!
颜清徽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个在郢国太学里,曾与自己辩经论史、月下对酌,也曾因质子身份而沉默隐忍的少年赢昭?那个在他家道中落、举族倾覆前,已被匆匆召回秦国的故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我了?不……不可能……颜清徽下意识地想低下头,想把自己埋进雪里,避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昔日礼部尚书家的清贵公子,太学里惊才绝艳的颜清徽,早已死在抄家的血火和流放的屈辱里。如今活着的,只是沈家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卑贱书童,一个即将冻毙在风雪中的囚徒。
然而,赢昭的目光,却在他脸上凝固了。那震惊、那难以置信、那瞬间翻涌起的复杂情绪——错愕、痛惜、愤怒……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绝非看一个陌生囚徒的眼神!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曾在他最晦暗的质子岁月里,给予他平等与尊重,甚至带着少年意气的庇护的颜清徽!那个才华横溢、风骨清绝的世家公子!
他怎么会……沦落至此?!赢昭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遍全身,比这北疆的风雪更甚千倍!颜家败落的消息他回国后有所耳闻,却万万没想到,那个如玉如竹的少年,竟被践踏成了这般模样!
“殿……殿下?”剩下的监工看清来人服饰气度,尤其是那匹神骏战马和护卫手中寒光闪闪的强弩,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人有眼无珠!冲撞贵人!求殿下饶命!饶命啊!”
赢昭没有理会那些蝼蚁。他翻身下马,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几步便跨到颜清徽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肆虐的风雪,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
他蹲下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目光死死锁住颜清徽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如今却只剩下死寂和疲惫的眼睛。那熟悉的轮廓,即使被风霜和苦难刻上了痕迹,也绝不会错认!
“……清徽?”赢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似乎想拂去少年眉睫上的霜雪,又猛地顿在半空。眼前人单薄得像一张纸,腰腹间破烂衣物下隐约可见狰狞的包扎痕迹,露出的手腕脚踝遍布冻疮和青紫,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颜家公子的风采?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和尖锐痛楚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
颜清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一如当年在太学辩赢他时那般。然而,冻僵的肌肉只牵动出一个苦涩而破碎的弧度,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赢……昭?好久……不见。”承认了。在这风雪泥泞中,在故人震惊痛惜的目光下,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也被彻底剥落。
“别怕,有我在。”一个低沉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凝滞的空气。陆昭拖着沉重的锁链,带着一身搏斗后的狼狈和血迹,一步步挪到颜清徽身边,如同最忠诚的壁垒,将他与赢昭隔开了一个微妙的距离。
他看向赢昭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审视,以及一丝深藏的疑惑——这个身份显赫的秦国王子,为何会认识阿徽?那眼神中的痛惜又是什么?
陆昭没有追问,他只是用自己高大却同样伤痕累累的身躯,尽可能地为颜清徽挡住寒风。
他抬头,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监工,最后落在一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老民夫身上,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找干净的雪!再弄点能烧的干柴!快!他要冻死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铁血意志,不容抗拒。
老民夫被这气势所慑,慌忙点头,连滚爬爬地跑开了。
赢昭看着陆昭护犊般的姿态,看着颜清徽在陆昭靠近后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的身体,眼神更加复杂。这个气质刚硬、身手不凡的军人是谁?他与清徽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维护他?
赢昭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聚焦在颜清徽脸上,声音低沉而直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清徽,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谁伤的你?陆家……又是怎么回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昭的身份信息。
颜清徽靠在陆昭身上,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他看着赢昭,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嘲讽:“家破人亡,沦为贱役……还需缘由么?至于伤……”
他轻轻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一点血沫,却扯出一个更冷的笑,“风雪路上,野狗太多罢了。陆家……”他顿了顿,看向身边沉默如山的陆昭,眼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国公欲除之,满门忠烈,一夜尽殁。陆昭大哥……是唯一的血脉了。”
满门忠烈,一夜尽殁!
赢昭的心猛地一沉。陆家!镇守北疆的铁壁!郢国公竟昏聩自毁长城至此?!他瞬间明白了陆昭眼中那刻骨的仇恨从何而来,也明白了颜清徽为何会与这个陆家遗孤在一起——那是两个被故国彻底抛弃和践踏的灵魂,在绝境中相互依偎取暖!
一个疯狂的、充满野心的计划瞬间在赢昭脑中成型。北疆的天赐良机!郢国公自掘坟墓!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对北疆地理人文了如指掌、才智无双的故人,一个是对郢国公恨之入骨、熟悉军务的将门遗孤!
赢昭站起身,解下自己那件华贵温暖的墨狐大氅,不顾颜清徽微弱的抗拒,强硬而仔细地将他从头到脚裹紧,隔绝了所有刺骨的风寒。他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却又在指尖触碰到颜清徽冰冷肌肤时,泄露了一丝细微的颤抖。
“清徽,”赢昭的声音低沉,如同磐石撞击,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冷酷和一丝对故人的复杂承诺,“郢国公欠你的,欠陆家的,本王会替你们……百倍讨还!”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警惕的陆昭和气息微弱的颜清徽:
“但天下没有白得的复仇。本王要这北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清徽,把你脑子里关于北疆的一切——山川地理、城防要隘、粮道水源、尤其是那些不为人知的‘暗河’秘径,画出来,说出来!这是你复仇的资本!”
他又转向浑身绷紧、如同即将离弦之箭的陆昭:“陆将军一门忠烈,含冤九泉。你想手刃仇敌,想重振陆家门楣,想让国公血债血偿,光靠你一人一腔血勇,做得到吗?”赢昭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昭心头的伤口上。
“跟着本王!用你的血勇,用你对北疆防务的熟悉,用你对郢军的了解,化为刺向郢国公心脏的利刃!本王许你手刃仇敌,许你陆家昭雪,许你……在这北疆,重建你陆家的荣耀!”
赢昭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也带着冰冷的现实,“否则,你和你拼死护着的这个人,迟早会冻死、累死、或者像陆将军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风雪呼啸,天地肃杀。赢昭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两个濒临绝境之人的心上。复仇的火焰,生存的渴望,以及对眼前这位强大冷酷却又似乎带着一丝旧情的秦国皇子那复杂难辨的信任……在颜清徽死寂的眼底和陆昭燃烧着仇恨的瞳孔中,交织出孤注一掷的光芒。
活下去。复仇。哪怕是与曾经的故国为敌,哪怕是与魔鬼交易!
颜清徽裹在带着赢昭体温和淡淡沉水香气的温暖大氅里,感受着那几乎冻僵的血液缓缓回流。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赢昭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野心的鎏金重瞳,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陆昭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他死死盯着赢昭,最终,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