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彩彻最终也没提出要去林雨霁家里拜访。
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并没有备好拜访的礼物,就这样直接去林雨霁的家里有失礼数。
区彩彻在终点站的前一站下车,林雨霁知道那附近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酒店。
他在暗示她,告诉她他来到雨帘星之后订的酒店地址。
区彩彻希望林雨霁去找他,可惜林雨霁是不会去的。
不仅区彩彻自己知道他没带礼物这件事是一个拙劣的谎言,林雨霁也知道他在说谎。
他们俩互相知根知底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区彩彻明明知道林雨霁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只要她自己同意他拜访,其实什么礼物、什么礼节都不重要。
何况区彩彻要是真的看重那些繁重的礼节,他就不可能在末班公共飞船上堵林雨霁。
林雨霁其实不是很在意他堵她这件事,虽然这件事细思极恐。
区彩彻为什么知道她坐的公共飞船的班次?
他恰好在前一站下车,是否因为派人跟踪她或是查到了她的居住地?
为什么她见到他的那一天飞船上正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些问题的具体答案,林雨霁都不知道。
她知道区彩彻不会逼迫她,这样就足够了。
或许他现在知道的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多,说不定连她要去相亲都一清二楚,毕竟他是人工智能公司的人。
林雨霁漫不经心地想着,顺手打开了家里的门。
“目前各种遗传病的治疗仍是医学上的难重点,尤其是对于西西弗斯症候群的治疗……”
烦人的新闻哪里都是,不知为何家里的音响没有关掉,在她回来之后还播放着和公共飞船上一样的新闻。
这新闻也不能叫做新闻了,可以说是老生常谈。
可能一个星期要上热搜好几次那种吧。
西西弗斯症候群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人类在进入星际时代之后迫不及待地改造了自己的基因,那时候他们相信自己拥有征服一切的力量。
遗传密码甚至没有被完全破译。
最初,修改了自己基因的那一代被称为“黄金的一代”。
这个称呼来自于希腊神话,那一代人被认为是“不会衰老、保持着年轻人的力量、不生疾病”的一代人,正巧与希腊神话中“黄金人类”的特征极为相似。
但是就像黄金人类最终从世界上消失一样,“黄金的一代”也并非完美。
对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东西出手,他们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
最初是一个人的血液生了病症。
他的血管里不再是血液,而是流淌着凝结成块的血痂,最终形成了血栓,让他重病而死。
这个人奇异的死状震撼了整个人类族群。
病死的这个人,也就是西西弗斯,他的基因早已被修饰的几近完美,理论上不应该发生这么严重的病变。
经过对他尸体的解剖和对他基因的重新测序,当时的医学家们惊讶地发现他死亡时的基因与他出生前设计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动;
而经过对西西弗斯生前的调查,人们发现他的生活方式健康而规律,哪怕不修改基因,西西弗斯都应该长寿。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
如果说西西弗斯是因为人体内日复一日的基因突变而死,他们还可以说是这个人运气不好;
如果说西西弗斯的生活习惯糟糕、或是他沾染了一些影响健康的东西,比如烟酒等等,他们还可以说是这个人自己生活有问题。
可是西西弗斯比起一般人来说要“正常”太多了。
他的父母在设计他的基因时,甚至采取的都是保守方案。
征服星际、征服基因、征服宇宙的狂热情绪就这么因为西西弗斯的死从整个社会衰退,对自然的敬畏、对未知的敬畏重新占据了人们的心灵。
就像“西西弗斯”那样,那位古希腊的统治者在神话里囚禁死神,一度让死亡从大地退去,可最终他没能敌过神明,不得不永远推着一块不会到达山顶的石头。
他的一生直到死亡,都和这块石头牢牢绑在一起。
“黄金的一代”之后、包括“黄金的一代”,都沉浸在这样一块“永远不会被推上山顶”的石头:随时可能崩溃的基因的恐惧下。
西西弗斯病死之后,有人将所有与基因有关的遗传病都称作“西西弗斯症候群”,也有人用来特指刚刚新闻里提到的血液方面的遗传病。
林雨霁的父母就是死于“西西弗斯症候群”,区彩彻之前生的病也和“西西弗斯症候群”有关,这种疾病的阴影一直缠绕着她。
窗外正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屋檐上,顺着外露的水管流下,落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回到家里,林雨霁并没有开灯,只是怔愣地看着封闭的阳台上没有被关上的窗户溅射进来的雨滴。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显得有些刺眼。
漆黑的屋里只有音响上的开关闪着朦胧的蓝光,林雨霁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屋内的环境,卸下了身上的雨衣。
她把手里的雨衣叠好放在玄关,瘫在了沙发上。
手上戴着的智脑亮了一下又灭了下去,要么是丁姐给她发的消息,要么就是区彩彻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林雨霁暂时一个都不想回应。
新闻严重影响了她的心绪,她完全不想了解“西西弗斯症候群”相关的讯息。
现在哪怕是听到一秒,林雨霁的心情都会变得糟糕起来。
这颗星球对林雨霁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是她母亲的老家。
她小时候生活在常明星,每次一到雨天,母亲总会静默地看向窗外。
那时候,她还不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现在林雨霁能够理解这种心情了,但是她能够分享这种心情的人已经全部消失了。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想拿出智脑看一眼,又觉得这样没什么意义。
“小明,我要洗漱了。”林雨霁叫起屋里的AI来,“锁好门窗,烧好热水,打开房间里的暖气。”
和区彩彻的久别重逢耗费了她过多精力,她实在没有闲心去想其他东西了,只想睡觉。
对她来说,今天的好消息其实只有一条:
来公司视察的领导是区彩彻,她不用再改演讲稿和PPT了。
这倒不是说区彩彻会在工作这方面给她放水。
他是工作狂,在这方面精益求精,是那种宁愿自己做完或是改完之后写她的名字都不会给她放水的人。
单纯是因为林雨霁了解这个人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习惯。
比起下属自己做这些东西,区彩彻更喜欢直接读AI的结果。
他认为大多数人的总结做得不如AI,这点不管是哪家公司的员工都是一样的。
何况林雨霁公司的AI合作方还是他自家的AI,肯定更加符合他的习惯。
林雨霁现在在做的事情与她的专业并不对口,她之前也很少做相关的事情。
仔细说来,也就做了三年而已,AI合作的时间肯定比她要久。
虽然她有自信能够满足区彩彻的要求,但是转念一想,与其她自己花费时间精力改出符合区彩彻要求的演讲,还不如直接参考他家AI做的,稍微改一下就可以用了。
她自己做的初版刚好可以拿来做参考。
林雨霁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陷入了深沉的梦乡。
区彩彻从梦中惊醒。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美梦了,自从他的西西弗斯症候群发作为止。
虽然最新版的特效药治愈了他的疾病,但是患病的那种感觉深刻地埋在了他的心里。
他从未像得病时如此了解自己的内心,病症发作得越严重,他就越发地接近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
那里端坐着一个少女。
林雨霁在他的心里仍然如同他们刚谈起恋爱的时候一样美丽,她明亮的眼睛在光下透出非同一般的自信的光彩,棕色的长发隐在阴影里,慢慢爬进他的眼睛,剩下的五官也经过维纳斯的精雕细琢,无一不美。
在公共飞船上的时候,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看向她的视线,有些人生来就该在他的视野中央。
和三年前相比,她瘦了不少。
和他分手之后,没有人会管她的一日三餐和作息,区彩彻明白她这些年恐怕又在作践自己的身体。
只是,现在他还没和她的关系好到可以提出这种亲密建议的时候。
他靠在酒店的床上,慢慢地呼吸,平复心情。
区彩彻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到林雨霁参加相亲之后对对方非常满意,他们俩一路进展飞速,他还来不及阻止就迈入了婚姻的坟墓。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区彩彻就像林雨霁了解的那样,在来到雨帘星之前就把她这三年的经历查得一干二净。
在得知林雨霁现在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区彩彻可以说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区彩彻同样了解林雨霁。
他明白相亲、谈恋爱和结婚,这三件事在林雨霁那里的态度截然不同。
林雨霁是一个戒心很强的人,在她刚刚接触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会对这个陌生人展开很长一段时间的“观察期”。
在这个观察期内,她会给这个人在心里评分,以确定和这个人的关系要进展到什么地步。
这个时间通常很长。
一旦她和某个人恋爱,就一定是结束了对这个人的观察,认为此人是值得信任、喜爱与交心之人,会毫无保留地爱他。
——就像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爱区彩彻一样。
也正因如此,哪怕区彩彻到时候能把两个人拆散,前任留下的感情痕迹只能等着时间的流逝将其完全消除,这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是非常不可靠的、值得厌恶。
而一旦她和某个人相亲成功,准备订婚,就说明她认为此人非常可信,愿意和他成为家人。
虽然家人和爱人的含义并不相同,但是林雨霁并不是一个会在和别人关系存续期间再展开和其他人关系的人。
他正是因为知道了林雨霁有相亲的打算,才顶替原来要来雨帘星考察的那个人过来的。
对区彩彻来说,她准备相亲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
我知道症候群这个词在医学上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作为一类疾病的统称,它常常用来描述的是一类具体症状,但是西西弗斯症候群/西西弗斯综合症这个名字听起来太顺口了忍不住还是这么用了,请不要深究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