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顶低调的小轿将扶柔抬到了田间。
二柱家的竹门被两个高大的家丁一脚踢开,为首的家丁粗声道:“你家的租子什么时候交?”
二柱的老娘正在床上补衣裳,他的妻子捂住孩子的眼睛哀哀求情,二柱道:“各位大爷,你们也知道,去年年景不好,否则我二柱什么时候拖延过!求各位大爷再宽限几日...”
“那不成!”家丁凶神恶煞道,“佃田交租,天经地义,既然你不交租子,这地就要收回!”
二柱的老娘登时老泪纵横,“我们才刚把种子种到地里,这时候收地,不是要我们的命吗?各位大爷...”
家丁翻桌摔碗,要找物件抵账,可也没找出什么值钱东西,眼珠一转,转到了二柱的妻子身上。
“我看你家,就这个婆娘还值点钱。跟我们走!”说着便攥住那农妇的手腕往门外拉。
扶柔在门外轿中只听得屋内争执之声越来越大,最后听得一声“给我打!”,接着便是男女老少的哀号。
一道清澈的女声割开混乱的吵闹:“不许打人!”
扶柔下了轿,满面怒气地拨开门外的几个家丁,高声道:“都给我住手!”
同样在门外的李亭微微黑了脸,冲轿旁几个随侍低吼道:“还不快扶上轿,送回去!”
以前也有家主夫人亲自来催租的,这样捣乱的,李亭还是第一次见。
扶柔双手难敌四臂,被几个随侍半请半搡地撵上了轿,竟是反抗不得。她听得身后哭泣的声音渐渐微弱,打开轿帘,她喊道:“我要下去!让我下去!”
轿夫小跑了起来。
“让我下去!否则我就跳下去!”
轿子停了。扶柔弓身一跳,提起裙子便往回跑,跑散了发髻,那个土房子越来越近了。李亭张开双臂挡住扶柔,沉声道:“不用看,怕脏了您的眼睛。”
屋内只剩苍老的哭泣声,一阵一阵,像力气微弱似的。
“他们怎么样了?”
“死啦。”
扶柔紧紧盯着李亭的脸,像是在叩问一个永远不会被回答的答案:“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
李亭皮笑肉不笑:“您千金贵体,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操什么心呐!”
扶柔愤然转身,下唇被咬得没了血色,脚步沉重得难以提起。
她没有听到的是,田野上偶然看到这一幕的其他人的议论:
“那女人真好看,貌似是什么主子小姐吧?啧啧啧,真白,真嫩...”
“一个女人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见陌生男人,真是不守妇道。”
“她头发那么乱,是不是轿子里藏着她的情郎?哈...”
忍住眼泪回到府中,账房送来了府中开支的账目。
扶柔强作精神,声音闷闷的:“这一条是不是写错了?家主那件素色寝衣,怎么会这么贵。”
账房道:“这件寝衣乃是用天蚕丝制成,天蚕丝珍贵无比,要制作成衣十分不易,况且这件还不算价格最高的,家主的每件外衣...”
账房后面还说了许多,扶柔早已听不进去了。
她一直以为,长兄不算奢靡。今天,她才知道,那些看似简单的衣物,其实从用料到纺织再到裁剪,没有一处省钱的地方。
千万蚕茧,于水深火热中浮沉,千万只没有机会破茧而出的蝴蝶,千万个人的血泪,才造就承砚的朴素。
而她自己呢,因着承砚得了多少优待?
胃里一阵翻滚,扶柔直干呕。
账房看着扶柔恍若丢了魂魄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人偶一样顾自走出门离去了,合上嘴,他摇了摇头。
“家主这是娶了个什么夫人,一点女德也没有。”
正房外,吟香和涂蕊焦急地拍门:“夫人,开开门吧!夫人,你在里面做什么?夫人!”
吟香一面拍门,一面对噙霜担忧地道:“夫人说的‘你们走吧,都走吧,今后不必伺候我了。’是什么意思?”
噙霜道:“夫人今天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事情,我们等家主回来解决吧。”
房内。
扶柔拎着一张宣纸,递到蜡烛的火苗里。火焰向上吞噬着纸张,上面一列列整齐的小楷瞬间便被燎做飞烟。
扶柔让纸飘进脚边的铜盆,灰烬渐渐堆上来,铜盆满了一半。
扶柔的眼睛眨了一下,腮边落下一颗泪珠,被烛光照亮成琥珀色,碎在了地上。
房门乍开,扶柔只穿了一身中衣,吟香她们瞥见房内一点烛火,一盆灰烬。
只听她道:“拿吧,房内有什么,都拿走吧。本来就是你们的东西。”
吟香迟疑地开口唤了一声:“夫人...”
噙霜上前一步道:“夫人还是先穿上衣服吧,着凉了可怎么好。”
涂蕊耷拉着眉毛道:“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让夫人伤心了,夫人不要赶奴婢走好不好...”
吟香侧身进屋想拿扶柔的外衣,看见铜盆内半页残纸,上面还留着半句诗。吟香一边走一边抖开外衣披到扶柔身上,扶柔拿手挥落:“我不穿这个。你要是想要就拿去。我不穿这个。”
吟香捡起衣服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夫人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心思写给家主的诗...怎么都给烧了...”
吟香还记得小姐以前是多么崇拜和尊敬家主,称颂家主的诗改了又改,这个字不合适,要翻上一整本的书找一个更贴切的字。有时小姐说梦话,都在背诗。
即便雕琢一首那样花时间,小姐还是写掉了厚厚一沓宣纸。
小姐还没让家主把每一首都读过去,因为她说之前写的不成熟,不够好,怕出丑。
家主还没看,小姐怎么就给烧了呢,再怎么说,都是小姐的心血啊。
“你们不走,是怕没有足够的银子过活吗?银子放在哪里,你们都知道。自己去拿吧。”
吟香三人面面相觑,噙霜道:“夫人,您先穿上衣服,好不好?”
扶柔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仅不要穿那些衣裳,就连膳食,也不再用了。”
吟香焦急道:“小姐,你会生病的!”
“我宁可生病死了,也不要再用无辜的性命维持这副身躯。”
承砚匆匆赶回府中时,扶柔已经穿上一身色泽灰暗的粗布衣裳,是涂蕊她们从粗使下人那里借来的。扶柔说什么也不愿意吃饭,噙霜她们也不敢给她乱吃什么。
承砚屏退众人,问扶柔道:“听说你不肯吃饭,到这会儿饿了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仓促间买不到好的,你平日吃得精细,不知能不能吃下这个。”
扶柔打开一看,是一项平常百姓最常吃的简单吃食,便一点一点吃了起来。
承砚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才慢慢说道:“那天让你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是我没有和下面的人说清楚。”
扶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擦过嘴,她道:“我们可不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
承砚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道:“难道你要一辈子穿这样粗糙的衣裳?这不得体。柔儿,你是柳家的夫人,要撑起柳家的脸面。”
扶柔道:“女子主内,我又不上外头让人瞧,况且只是我一人如此,我没要求别的人和我一样。长兄,他们太可怜了,全家人连带老的小的,辛苦劳作一年,皇租收去三成,田租收去五成,这都是风调雨顺的情况下,要是某一年雨水稍微多了少了,日头稍微热了冷了...看他们这样,我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罪。”
“种别人的地,交租天经地义,你怎么说是他们养着你?分明是我们的地养活了他们。”
“可长兄身在其位,你见到你管辖的百姓受这样的苦难,难道一点都不愿为他们考虑吗?他们交的租子,变成了我们的身上衣衫,盘中餐食,我们的生活若是简朴一点,就可多留一点口粮给他们。”
承砚冷笑一声道:“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即便再怎么自苦,也帮不了他们,即便你帮了他们,你也帮不了天下所有的人。”
还没说到正题,承砚已是如此抵触,看来劝说他减租也只是妄想罢了。扶柔胸中郁结,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以后也不睡那床了...”
承砚的声音如坚冰一般冷:“你是柳家的女主人,必须履行一个女主人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