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里钻出来那个猛甩头,土渣飞溅,依稀有点像人了,周身包裹浓重死气。
活人有生机,亡者有死气。
生死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一体两面。
程西见过各式各样的活人,也接触过无数死人,生死的界限她从未判断失误过。
可眼前这位,钻土实在有点不太利索。
逝者讲究入土为安,虽然心有怨者大多等不到入土就诈尸了,但终究是两只脚都跨进了死亡线,没埋进坟里的死人也会点亮流畅的挖土技能。
就像乱葬岗里这些位,进出坟包跟出门进门一样。
这位在土里扭来扭去好半天也没能出来,程西都想拉他一把。
死气浓郁到呛鼻子却不会刨土,这世界的死人别是随科技进步而变异了吧?
这位手脚并用终是钻出土壤,瘫那儿好半天没动地方。
程西趁机打量,手长脚长,身材瘦高,疑似是个男的。
最重要的一点: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
死人多会保有生前的习惯,包括喘气。
但就像大黑脑袋说的那样,死人并没有喘气的必要。
眼前这位喘气的频率属实有点夸张了。
程西突然冒出个想法:她这时跳到他跟前,他说不定会大叫出声。
可这样一来必会惊动坟内诸君。
在搞清楚全部状况前,程西并不打算冒险。
天知道坟地里有没有白大褂的同党眼线。
那人喘得差不多了,诈尸似的直挺挺坐起来,半截身子探进他打出来的洞,拖出两大捆纸钱,以及干燥的树叶枝杈若干。
程西眉梢扬高。
这是要故技重施啊。
问过她这个管理员的意见了么。
她将手背在身后,用沾了土的手指在墙上反写一行字:本墓园禁火。
然后在那人将树叶和纸钱沿高墙均匀铺开,准备点火之际,她悄咪咪摸上去给那人来了个手动噤声。
那人玩命挣扎也没能撼动程西捂嘴那只手分毫。
程西以为他会哼哼唧唧,已经做好了掌切削晕拖走的准备。
这位却是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程西比他矮一头,她只能使用暴力拖对方歪斜着慢慢跟随她的步伐向后退。
那人很懂小命被人拿捏后的从善如流,乖乖配合她的节奏。
程西回到藏身之处,一指墙上那行土字。
那人眨眨眼,满眼问号。
程西推着他贴到墙上看。
那人更茫然了。
程西压着喉咙发声,细碎的只言片语完美藏匿于夜风的呼啸之中。
“你是看不见,还是不识字?”
那人依旧没有发出声响。
程西怀疑这位还兼职了哑巴。
墓园不是说话的地儿,程西瞅瞅他俩叠一起都够呛能扒着顶的高墙。
她倒是能把人扛出去,可万一这位不是哑巴,她捂嘴的手一松开,他叫喊怎么办。
上头出不去,程西退而求其次看向这位钻出来的土坑。
墙边可没坟包,这坑显然是个从外面挖进来的隧道。
“要么我把你肢解了带出去,要么你自己原路爬出去,二选一。”
程西的手在那人脖子上划拉两下。
那人立马伸出两根手指头。
程西以迅雷之势将他大头朝下塞进土坑,脚横着一扫把浮土踢回去。
这下就算那人要叫,别人也听不见了。
然而当她翻墙出来,外面却没有人,墙角的土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程西朝四周看,高墙之外尽是山石,土少得可怜,更没有遮挡视线的树木草丛。
这种地理环境,穿山甲来了都得哭,那人不可能从老远之外挖到墓园里。
难道是乱葬岗里的死人故弄玄虚,不想被认出自己住哪座坟才挖到墙边出土的?
可大伙都知道这招吓不到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程西翻回墙内,几下扒开才填回去的土钻进去。
不同于坟土的松软,这条隧道深处的四壁夯得结实,一看就是精心打磨过的。
程西钻土很利索,没一会儿就瞧见前面有一双大脚。
她探手去抓脚踝。
那双脚一哆嗦,垂直掉落下去。
程西下意识拽住。
怎奈拐角的土撑不住突如其来的重量塌了下去,连带程西也大头朝下掉了下去。
噗通。
那是人体拍在土地上的动静。
程西灵巧地扒住垂直地面的泥土,壁虎一样挂在半空。
深土之下没有一丝光亮。
程西依旧目光如炬。
她看到地上横着个瘦高个儿,从身形判断就是刚才那位。
浮土悬起又落下,仿佛是在默哀。
程西松手跃下,精准落在这位身侧。
这位的手指头正抽抽呢。
程西出于好心扶他起来,手指无意间搭在对方手腕上,她的神情立刻阴沉下来。
有脉搏。
这竟是个活人。
这位触电般一甩胳膊,骨碌着翻出老远,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烁烁的匕首。
程西:“……我在这呢。”
用刀指墙那位赶忙转过来,握刀的手在颤抖。
程西定睛打量对方,这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半长的头发乱蓬蓬灰扑扑,衬得那张脏兮兮的脸只有巴掌大,正面看去没有那么分明的棱角,显得人畜无害又乖又萌,眼瞳圆圆亮亮自带水光,像只被逼上绝路的无助小兽。
程西心底升起一股罪恶感。
她探手将那把刀夺了过来,横在他脖子上。
那人直挺挺贴在墙上,满是泥土的手指抠进土墙里。
程西把他的手拔出来:“活人不要随便干死人的事,血流多了命就没了。”
那人猛地攥住程西的手,很快又无力地放开。
程西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撤身收刀。
那人倚着墙,循着声音望过来。
程西在那双看似怯生生的眼眸里挖到了隐藏极深的坚韧倔强。
以及随时在找机会刀了她的狠绝。
程西拍拍手表,她记着系统里有个手电功能。
一簇柔和白光亮起。
那人撇脸躲避却没有闭眼,视线一直在往程西身上瞟。
程西垂下手臂,小小的光源将她的影子投射到侧面拉得老长,像个要吃小白兔的饿狼。
小白兔适应了光线,终于看清眼前人是谁,神情即刻转为局促,眼中隐忍的复杂情绪仿若雨天里兴风作浪的海怪,于云开雾散时悄无声息潜回深海。
若非亲眼所见这种转变,程西实在难以想象这只小白兔居然有两副面孔。
更让程西惊讶的,是小白兔说话了:“我认识你,你是新来的管理员。”
他的声音柔柔弱弱,又轻又细。
程西却在这无力的声线中听到了刻意掩盖的十足中气。
人在惊吓状态中会本能出声,或是尖叫或是发声部位紧张到无法出声而导致的喉骨轻响。
她在墓园里逮他那会儿,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过发声反应。
如果他是个喉咙严重受损的失语者倒也罢了。
能发声的人要做到这一步,只能说明他的自控力相当变态。
程西暗自将这些记在心里,表面上给予对方和善回应:“我是新来的管理员,你是谁?墓园里你有要祭拜的先祖?”
小白兔下意识点头到一半的动作生生刹住了:“不,不是的,我是想把你吓跑。”
他边说边垂下脑袋,两只手搅着又脏又破的衣摆,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程西歪头作不解状:“为什么?”
小白兔偷偷抬头瞄她一眼,头垂得更低了:“我不想一直住在地底下。”
程西:“你住这儿?”
小白兔讷讷点头,肚子很争气地咕噜噜响起来。
程西明知这是他的套路,还是邀请他去值班室吃顿饱饭。
“你平时怎么出去?”
“从这一直往前走。”
地下空间远比程西预料中大得多,起码得把半面高墙的地基都掏空了。
头顶遍布细碎的小孔,保证地下空气流通。
程西估摸着快到墓园大门口了,小白兔终于停下来,顺着斜向上的土坡爬了上去。
程西出来才发现这附近的墙外有一小片土,前面有两块半人多高的石头挡着,不留神还以为这俩石头紧贴在高墙上。
小白兔将出口埋好,这才畏畏缩缩跟程西回了值班室。
三室一厅里的灯光亮起。
小白兔这才瞧见程西腰上系着个金属渔网。
程西觉着他眼神不太对劲:“这渔网不会是你的吧?”
小白兔紧张抠手:“啊。”
程西恍然。
她还纳闷以前的管理员为什么不去钓鱼非要电鱼,现在看来,是这只小白兔要靠简单粗暴有效的方式尽可能多地收获肉食口粮。
没有管理员就不会送补给,但值班室用电是靠太阳能,用了也不会被发现。
她问:“你在这住多久了?”
小白兔乖乖应答:“你来之前的几天吧。”
程西点头,怪不得她来时值班室里连点灰尘都没有。
不过他能躲过整个墓园的死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想必是他身上比死人更重的死气帮了他大忙。
程西:“杀人了?”
小白兔慌忙摆手:“没有,我不是坏人。”
程西把从他手里抢下来的匕首拍在桌上。
小白兔一哆嗦,眼圈红了:“有人要杀我,我实在没办法才躲进这荒僻的山里,我家里的人都被害死了,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我……”
他掩面没有再说,肩膀的抖动宣泄着他无声的悲痛。
那一瞬,程西在他身上看见了她自己。
她何尝不是身边人一个不剩,迫不得已来了这西山。
她的仇人,又是何人呢。
她的过往历历在目。
他的过往真假难辨。
她动容地说:“你先在隔壁空屋住吧。”
小白兔激动地抽噎:“谢谢,你人真好。”
程西揉揉泛红的眼睛:“不客气。”
可疑之人,当然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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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