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德压根就没想过突围,他的目的是击破唐军本营,区区三万唐军,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按照他的构想,赵匡胤在攻破唐军东营后,驱赶唐军乱兵冲击唐军本营的东面,并营造出大军压境的假象。
待到赵匡胤部将唐军大部分注意力吸引,并破坏唐军的正常休息后,张永德就领大部队冲击唐军本营的北面,让唐军顾此失彼。
陈觉所在的唐军本营,兵力近两万,为了防备周军从南面突围,营寨特意修成了长条状,东西横亘六、七里,若是两面受敌,则有首尾不能相顾之危。
而且唐军初临城下,为了筑营操劳一整日,夜间亟需良好的睡眠,若是夜间未能得到良好的休息,战斗力必然要大打折扣。
老辣的张永德盯上了唐军的这两个破绽。
卯时初,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树梢。
经过一夜安眠,士气饱满、盛食厉兵的一万名控鹤军齐整地踏出**县城,开赴城南十里的唐军本营。
攻打营寨,骑兵作用不大,张永德此番带的全是步兵,同时为了防备城西大营的唐军偷袭**县截断退路,他将三千骑兵留在城内防守。
未多时,一万周军抵达唐军本营北面,开始大举进攻唐军营寨。
唐营之内,监军陈觉一夜未眠,正靠在座椅上小憩。
“枢相,大事不妙,营北有大股周军来袭!”传令兵叫嚷着冲进营帐。
陈觉腾地一下就跳将起来,不顾嘴角流淌的唾液,急切地问道:“你说什么?营北有周军来袭?是营东的周军转到营北去了么?”
“袭击营北的周军并非营东的那支,而且人数众多声势浩大,至少在万人以上,营北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传令兵语速飞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觉一个箭步冲到传令兵面前,抓住传令兵的衣领:“周军统共才一万多人,怎么可能营东有一万,营北又冒出来一万?!绝不可能!”
陈觉口水乱飙,传令兵额头汗如水下,低垂着双眼:“属下也觉得奇怪,可周军看起来确实有一万以上。”
陈觉稍稍冷静,放下传令兵的衣领,在营帐内极快地走了一圈,再度走到传令兵面前:“你立刻传我命令,让营东的林仁肇率部支援营北,营内所有没上前线的部队,也全部调去营北。”
“是。”传令兵如临大赦,快步跑出了大营。
陈觉已经识破了张永德的伎俩,无非是在营东制造大阵仗吸引自己的注意,然后再派出主力部队强攻营北。
“张永德这厮,竟然用声东击西之计。”陈觉咬了咬牙齿,狞笑道:“可惜,我早就调了援军过来,你撑死也就一万五千人,我营中这会可是有两万五千精兵,你如何能够得逞?”
陈觉旋即又反应过来:对了,若是张永德全军出动,那**县城岂不是成了一座空城,城西大营尚有五千建州兵,正好可以抄了张永德后路!
事不宜迟,陈觉高呼道:“来人,传我军令...”
营北外二里,张永德站在临时搭建的三丈高望楼上,整个唐军本营尽收眼底。
看着唐军整齐划一的营寨,张永德砸了咂嘴,心道:唐军的营寨布得倒是不错,想不到陈觉这个文官出身的枢密使,也有几分行军作战的能耐,此战看来是场硬仗......
副将腾腾腾爬上望楼:“殿帅,赵匡胤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支撑不住,部属伤亡惨重,请求撤退修整。”
张永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唐军营寨:“让他再骚扰唐军半个时辰,就撤回**县。”
赵匡胤靠着区区两千骑兵,在唐军大营前支撑了一个时辰,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是该撤退修整了。
现在,就看赵匡胤部对唐军的一夜的骚扰,能帮到主战场多少了...张永德鹰隼般的双目仔细地扫视着南唐营寨,他看到不少匆匆赶路的唐军脚步松散,一夜的折腾显然损耗了他们不少体能。
战场上,任何一个小细节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缺陷,陈觉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昨夜唐军为了应对赵匡胤部的袭扰,整营两万五千唐军,自丑时起就再未入眠,缺少充足休息的唐军,没有足够的精力应付长时间的战阵。
张永德用于攻营的部队虽然只有一万人,但这一万人乃是当世步兵中最为精锐的殿前司控鹤军,这个名号由唐朝武则天垂拱之际创建,至今已延续两百六十载,一直肩负拱卫皇室的重任。
经过郭威郭荣父子两人的改组,控鹤军人数大为扩充,但兵员质量、装备水平并未落下,人人皆配备全身铁甲,且屡经战阵磨练,一直都保持着皇家亲卫的高水准。
唐军本营中的两万五千人马,虽然也是南唐最为精锐的禁军以及建州兵,但无论身体素质、作战能力,还是战斗意志,都远逊于控鹤军。
张永德敢于用一万人,来强攻两万五千人守卫的营寨,其信心便来自两军的实力差距。
上了战场,特别是两方皆在万人以上的大战阵,主帅的临场指挥作用就不大了。
张永德唯一发出的指令,便是撤下损伤较大的前线部队,让在后掠阵的后备部队顶上,一直在最前线维持四个满员的指挥,持续不断地给唐军制造压力,不让唐军有丝毫喘息的时间。
攻坚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耗时整整三个时辰,周军在死伤一千余人后,终于从正面将唐军营寨撕开了一条宽约二十丈的豁口。
随后,周军便大举攻入寨内,没了营墙、拒马和弓弩的掩护,平地上作战,唐军步兵如何是能硬钢契丹骑兵的控鹤军的对手?
而且赵匡胤在回城指挥守军击退西营唐军的进攻后,也领着三千骑兵前来助阵。
陈觉立在本营正中的哨塔上,亲眼看着唐兵防线全面溃退,几千周军骑兵在营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自己麾下的士兵就像草垛般被放倒,他面如死灰。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两万五千人据营防守,如何能输给一万人?”陈觉满脑子都是问号,但没有人能替他解答,熟背的百卷兵书也没法告诉他答案。
真实的战场,从来不是文字可以描述清楚的。
“枢相,快走吧,败局已定。”林仁肇冲上了哨塔,他的甲胄衣袍早已被血水浸透,背甲上还插着三支箭矢,赖盔甲坚固,只伤到了皮毛。
林仁肇本是闽国旧将,闽国覆灭后交出军权在家赋闲,此次得唐主信任,再度披挂上阵,本想立下功绩,却没想到第一战就是大败。
“不,我军死伤并不大,我要重整旗鼓夺回营寨。”陈觉在哨塔上看得真切,唐军士兵压根就没多少伤亡,周军一攻破营墙,前沿唐军就做了鸟兽散,这才使得整支唐军大乱,并开始无序地向后溃退。
“枢相,兵败如山倒,短时间内不可能重整旗鼓!”林仁肇一本兵书都没读过,但十三岁就上战场的他,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铁律,只要第一线的士兵溃退,整支军队便会不可逆地崩溃,主帅唯一能做的就是后撤到安全地带,收拢散兵,重整士气。
“你胡说!”陈觉已然失去了理智,压根就不听劝。
若是不能保着李璟的心腹陈觉安然撤退,林仁肇自忖难逃一死,他余光察觉到有弩箭向哨塔袭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抱紧陈觉,一跃而下。
就在林仁肇跳下哨塔的一刹那,两支弩箭就钉在了陈觉方才的立足之处。
林仁肇头也不回,右手夹着仍旧念念叨叨的陈觉,头也不回地向南狂奔。
又过了一个时辰,唐军本营内,便再无一个活着的唐军士兵。
张永德为每一颗唐军头颅开出了五贯的赏钱,此战周军共消灭五千唐军,余下两万唐军都向南逃窜到长江边上,乘坐船只逃去了河对岸。
一路追至江边的赵匡胤,也只能望江兴叹。
不过唐军逃得太急太快,营中的存粮以及箭矢甲胄等辎重,都成了周军的战利品。
“殿帅,营**有存粮一千八百石,箭矢二十万支,甲胄不多,能用的只有三千具。”副将整理完收获,来帐中向张永德汇报。
“这伪唐也不怎么富庶嘛,竟然就一千八百石粮米。”张永德靠坐在原本属于陈觉的楠木坐榻上,心情甚是舒畅。
副将回道:“听俘虏说,大部分存粮都在**县的唐营内,可惜被唐军撤退时一把火烧了。”
“确实有些可惜,我军现在最缺的就是粮米。”张永德接着问道:“对了,捷报发出去了么?”
“发出去了,一份径直送往寿州大营,另外滁州与扬州也各发了一份。”
......
下午申时末,两骑快马冲入滁州城,带来了**县的捷报。
马崇祚手持捷报,嘴角洋溢着欢笑,快步走进推官衙门的耳房:“李推官,大好消息,张殿帅在**县外大破唐军,斩首五千,俘获大量粮草辎重,唐军已仓皇逃过长江,几个月内恐怕都无力北顾。”
这些日子马崇祚茶饭不思,一直忐忑于**县的大股唐军,做梦都会梦见唐军杀入滁州城,如今这把悬在心头的利剑一夕去除,令他振奋不已。
一收到捷报,马崇祚就亲自来推官衙门报喜。
“滁州大捷?这可是大好事。”李延庆当然也高兴,但他不像马崇祚这般激动,周军的大胜他早有预料,毕竟统兵的是张永德与赵匡胤。
李延庆走到马崇祚身前,微笑道:“有此大捷,咱们滁州面临的不少难处,也会随之迎刃而解。”
“正是如此啊,滁州浮动的民心总归能安稳些。”马崇祚瞥见耳房内无人,低声道:“迟迟收不上来的买官粮,应该也能收上来了。”
李延庆轻轻点头:“知州所言极是,等会我就派人去府库知会陶参军一声,让他早作准备。”
就在此时,推官衙门里,归属两名孔目官的房间,房门被推开一条细缝。
李延庆与马崇祚都有所觉察,彼此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多时,守将韩重赟的亲卫也来到推官衙门,请马崇祚与李延庆去军中议事。
昨夜韩重赟领兵马星夜南下,赶赴全椒抄灭郑家。
不过郑家早已人去楼空,但走得很急,海量铜钱以及不少值钱的家具都没能带走,韩重赟将郑家几处庄园洗劫一空,封存了郑家的房产与良田后便返回滁州城。
因为随行多了几十辆运送财货的马车,韩重赟返程耗时骤增,半个时辰前才抵达滁州城。
“**县的捷报,两位都看过了吧?”韩重赟端坐于一张豪华的花梨木坐榻上,一看就晓得是南唐的流行款式。
这坐榻才从郑家抢回来,就坐到了自己屁股下,这韩重赟倒是对自己的贪婪毫不遮掩...李延庆若有所思,跟着知州马崇祚齐声回道:“已经看过了。”
“张殿帅随捷报还给某发来份军令,让我押运些酒肉去**县犒赏大军。”韩重赟看了眼马崇祚,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李延庆的身上:“所需不多,美酒一千坛,肉食一万斤即可。”
这叫不多?李延庆真想带韩重赟去府库里看看,都快能饿死老鼠了!而且肉这种难以保存的东西,如何能短时间变出一万斤来?
马崇祚赔笑道:“韩刺史,这美酒还好说,但一万斤肉食恐怕难以...”
话音未落,韩重赟就粗暴地打断道:“某不管这些,明日午时前,某就要看到美酒与肉食,军中将士艰苦奋战不就是为了保护滁州百姓么?区区点酒肉,莫非滁州百姓负担不起?”
李延庆依旧维持平和:“一千坛美酒,搜尽府库应当可以勉强提供,但一万斤肉食,则需要韩刺史帮个小忙。”
韩重赟当即提高声调:“哦,如何帮忙?”
李延庆拱手道:“举手之劳罢了,韩刺史此番抄灭郑家,那郑家在全椒县的三千多亩耕地,可否由州衙来治理?”
“耕地交给州衙,肉食就能到位?”韩重赟皱了皱眉。
其实按照州衙与韩重赟昨夜的约定,郑家的浮财归韩重赟,三千五百亩耕地归州衙。
李延庆计划用这批耕地,换来娄、戴两家的支持。
但韩重赟回城之后并不打算将耕地交给州衙,他看上了那几千亩耕地中即将成熟的粮食,再有半个月,这三千五百亩耕地就能产出五千余石稻米,若是献给朝廷,必然能在功劳簿里记上一笔。
李延庆看出了韩重赟的贪念,深知不付出点什么,韩重赟是不会痛快交出耕地的。
至于一万斤肉食?也就一百头肥羊罢了,想必娄、戴两家会乐于承担的。
李延庆笃定道:“正是如此,只要刺史将耕地转交给州衙,一万斤肉食明日就能到位。”
未来的功劳,还是现下张殿帅的命令,两者孰轻孰重,韩重赟还是分得清的,未经深思他就回道:“那就依推官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