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地处滁州城东八十里,城墙是仅高丈许的黄土墙,城外四面平坦。
赵匡胤麾下两千骑兵,尽皆用布裹住马蹄,行军时动静极其轻微。
按照张永德的指令,赵匡胤此番是要夜袭唐军的城东大营。
经过白日的试探,张永德发现唐军在城西与城南皆布置有重兵,极难攻破,而在城东大营唐军仅驻扎有三千不到的部队,绝不可能抵挡得了两千铁骑军的突袭。
唐军的城东大营离**县不过十里路,赵匡胤领着两千骑兵快马轻蹄,只半刻就看到了唐军高耸的了望塔、月光下散发着阴森冷光的铁蒺藜,以及营前埋下的三层木质拒马。
赵匡胤扭头高喝:“全部停下,前军下马。”
两千骑兵霎时停下步伐,排头的两百骑兵麻溜地滑下坐骑,开始处理沿途的各类防御工事。
了望塔上的哨兵发觉异状,刚举起锣锤,就被一只暗箭射中咽喉,悄然倒下。
但哨兵在倒下的刹那,还是用锣锤敲响了铜锣,清脆的铜锣声霎时传遍了夜空。
“啧。”赵匡胤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硬弓,高声喝令:“手脚都利索点,快点拆!”
似铁蒺藜、鹿角拒马这等防御工事虽然粗浅易制,但却是骑兵最大的克星,不排除掉是很难攻入营内的。
两百周军士兵迅速清除掉铁蒺藜,并冲到三层拒马前开始拆卸拒马,此时不少唐军因为白日的辛勤筑营身心俱疲,才刚刚爬起床,未来得及到拒马后应敌。
待到三层拒马被拆出条一丈宽的通道,赵匡胤左手扯动缰绳,右手握着长枪,一马当先冲向唐军营寨。
一千八百骑兵紧随其后,冲入了唐军营寨。
冲进营寨后周军并不着急杀敌,而是手执火把到处放火,很快整个唐军东大营乱成了一锅粥。
在唐军营寨中来回横冲直撞三轮,将慌乱的唐军士兵都向南方驱赶后,赵匡胤开始集结部队。
只用了一刻钟,两千名骑兵就再度集结到他周围。
按照赵匡胤的指示,五百骑兵在马尾后捆上了树枝布条。
随后,赵匡胤领着部众控制着马速,再度开始驱赶早已失去建制的数千唐兵南下,目标直指唐军在城南的本营。
......
按照南唐监军陈觉的布置,包围**县的唐军分为三部,严密封锁了**县的东、南、西三个方向,并设下三座大营,唯独在北边给周军留了个口子。
这围三阙一的布局,以及北面设有埋伏的缺口,无一不是严格对照孙子兵法而设。
作为文官出身的陈觉并未经历过军旅的磨炼,但自从十年前初次领兵惨败于吴越国后,他痛定思痛熟背兵书百卷,如今各种兵法信手拈来,自信不输当世良将。
已是夜深时分,陈觉依旧精神奕奕,他正伏案研究淮南地图,苦思冥想该如何将**县城内的一万多周军吃干抹净。
城中粮草顶多只够三日,不,也许只够两日,明日周军便极有可能弃城而逃,逃跑的方向自不必多说,定然是北......
若是周军想要强行向西突围,或者殊死一搏来攻我城南本阵,那也有坚固的营寨与预设好的陷阱等着他们,可谓是万无一失,至于城东,呵,我倒希望张永德往东突围......
万幸这次说动了李璟从建州秘密调来一万多援军,不然这仗还真不好打......
陈觉越想越觉愉悦,端起桌上的酒盏饮尽杯中残酒,忍不住笑出声来。
割据闽地的王氏十年前被南唐攻灭,闽地共有五州,南唐占有北面的建、汀两州,吴越国浑水摸鱼夺走福州,南边剩下的泉、漳两州则由王氏旧将留从效割据。
闽地若论富庶,自是最大港口泉州为最,但若论民风剽悍、兵卒强健,那闽地五州定然以建州为首。
闽国创建者王审知死于三十年前,此人亲子养子多达十二人但互不和睦,在他死后没多久,闽国便陷入长久的割据与内斗之中。
王审知的十一子王延政当时正是建州刺史,他以建州一州之兵力,先后攻取其余四州并大败入侵的吴越国大军,于其父王审知死后第十八年,终于再度一统闽地。
但好景不长,闽国长久的内乱招致民生凋敝、国力衰弱、不堪一击。
南唐当时正好是锐于进取的李璟上位,他刚登基就重用了主战的宋党,力图扩大南唐版图。
在当时的宋党骨干、副枢密使陈觉的主导下,南唐第一个目标就瞄准了刚刚安定的闽国。
经过两年艰苦的战争,其中夹杂着唐军数次惨败,南唐费劲千辛万苦终是平灭闽地,只可惜因为吴越国从中作祟,加之闽国地方势力强大,只拿下建、汀两州,未能尽全功。
不过王延政当年重建闽国的主力,一万多建州劲卒,倒是被南唐悉数收编,并继续驻守建州。
陈觉早就计划调这支建州兵北上抗周,却因为唐主李璟的迟疑不决只能作罢。
在四月中旬,李璟眼见淮南局势持续糜烂,且与周朝谈和无望,终于痛定思痛,密令征调一万建州兵北上,并交由陈觉指挥。
这一万南唐最为精锐的建州兵,此刻正驻守在**县西面的坚固营寨内。
昨日周军曾出城试探性地进攻过唐军,选择的正是最为坚固的城西营寨,结果自然是丢下百余具尸首退回城中。
按照陈觉的布置,城西与城南的唐军最为精锐,而城东兵力最少,他料定周军不敢往东突围。
若是周军真的往东突围,那就再好不过了,往东只能去扬州,这一万多周军入了外无援军的扬州城,就正中了唐军的下怀。
韩令坤虽然在扬州城外击破了南唐不少军队,但那些不过是些炮灰般的地方州军,而且只是溃散罢了,这些溃兵如今已返回了辖地重整旗鼓,随时可以再行出征。
只要张永德领着麾下这一万多人马突围去了扬州,那陈觉便会尽起南唐在淮东十数万大军,重重围困扬州,届时扬州孤立无援外加粮草告罄,这合计四万多周军精锐就极有可能被南唐尽数围歼在扬州。
这四万精锐全是周朝禁军,周军若遭此重创,至少十年无力南顾,南唐也可重整淮南,联合契丹伺机北进,乃至攻取中原。
陈觉摇晃着金闪闪的酒盏,盯着桌上的淮南地图,笑意盈盈:“往东,一定要往东啊,张永德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陈觉面露不虞,放下酒盏,正要叫人,却有一人猛然从帐外冲入。
见是自己的传令兵,陈觉厉声问道:“怎么回事?竟这般慌张?”
“枢相,周军夜袭我军城东大营,东边天空一片赤红。”传令兵语气急促。
“夜袭城东?”陈觉闻言一愣,旋即拍桌大笑道:“哈哈,好,城东好啊,让他们打,让他们打个够!”
陈觉在城东就布置了两千兵马装装样子,为了就是诱使周军向东突围。
就连夜袭,陈觉都早有预料,在城南大营与城东大营的交界处,他布置了重兵防备,不怕周军乘胜袭击城南大营。
“再去探,一有新军情立刻来禀报。”陈觉高声喝令道。
“是。”
待到传令兵领命退出大帐,陈觉顿时难掩激动,兴奋得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葡萄酿,边倒边念叨着:“张永德呀张永德,你可太配合了,该叫我如何感谢你呢?”
端着酒盏在帐中漫步,陈觉的思绪不由有些飘忽:周军此番算是彻底完蛋了,待我大胜回朝,定要携威独揽大权,扶宋齐丘那个老不死上去装点门面,我彻底执掌宋党,将那些个碍眼的孙党文官尽数驱逐出朝,再苦心经营个一、二十载,架空李璟那多疑鬼,我已是一人之下的枢密使,未尝不可行先祖陈霸先篡位之举,如此我陈家便可二度君临江表......
陈霸先便是魏晋南北朝时,南方最后一个政权南陈的创建者,他正是通过屡立军功,一步步架空萧氏梁朝夺取的帝位。
正当陈枢相沉浸于美妙的幻想世界时,传令兵又急匆匆地冲进了营帐:“枢相,大事不好!”
陈觉正想象着自己身穿龙袍的威仪,却被传令兵惊醒,心情骤然糟糕起来。
“你就不能先通报再进帐么?”
面对陈觉的质问,传令兵额角冒出冷汗,将头埋低:“可枢相吩咐在下,若是有紧急军情,可以无需通报就入帐。”
陈觉毕竟是枢密使,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是,低声咳了咳:“快说军情。”
传令兵当即回道:“周军在攻破我军城东大营后,驱使乱兵攻我城东大营,如今正与我军在东边营盘交战。”
“这张永德好大的胆子,竟敢攻我本营。”陈觉咬了咬牙,问道:“周军有多少人马?是小股奇袭,还是大军出动?”
“看阵势,不像是小股奇袭。”传令兵看得真切,东边的夜空中尘土飞扬,绝不可能是小股部队。
陈觉当机立断:“立刻派人去城西大营,要林仁肇领本部五千人过来支援。”
陈觉的本阵虽有近两万大军严阵以待,还布置了里三重外三重防御手段。
但周军毕竟是一万多最精锐的殿前司部队,陈觉为求稳妥,想从城西大营里调五千人过来配合防御。
林仁肇是建州兵几位主将中最善战者,既然已经确定营东的周军是大股部队,陈觉也就放心地从城西大营调遣援军。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兵退出营帐,赶去报信。
陈觉在帐中来回走了三圈,心中很是焦躁。
作为完美主义者,陈觉早已将防线部署妥当,周军夜袭的应对措施也早已吩咐给部将,此时此刻,整座城南本营应该正在按照他的构想精密运转。
即便没有自己的临场指挥,陈觉也相信部将们能够很好地贯彻自己的意志,抵御住周军的进攻。
但战局瞬息万变,在通信落后的古代,进攻方永远都占有决策的优先权,防守方则只能被动应对。
陈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去前线指挥更为稳妥。
......
城南本营的东端,赵匡胤站在一处凸起的小土坡上,将整片战场尽收眼底。
唐军大营内点起了数不清的火把火堆,将整个夜空照得通亮。
按照赵匡胤的指使,两千骑兵分为了两部,一千五百骑在前驱赶唐军乱兵、冲击南唐大营,剩余绑有树枝的五百骑则在后方的树林内乱窜,目的就是为了扬起尘土,营造大军压境的假象。
目前来看,这个计策很是成功,赵匡胤视线范围内,唐军数量愈来愈多,冲击大营的一千五百骑已经开始出现较大的伤亡。
铁骑军左右厢都指挥使石守信立在赵匡胤身后,他面色有些难看:“太尉,该撤了吧?”
这一千五百骑,是石守信亲自训练的部队,几乎所有人的姓名他都能脱口而出,亲如骨肉的同袍死伤惨重,石守信于心有些不忍。
赵匡胤继续关注着愈发焦灼的战场,头也不回道:“我等虽是诱敌,但也不能怯敌,能拖住的唐兵越多,张殿帅才能有更多胜机。”
“可这些弟兄都是令尊一手...”石守信还欲辩驳。
“住嘴!”赵匡胤扭头呵斥道:“我难道不心痛吗?但现在是后撤的时候么?到时候张殿帅若是败了,咱们性命都难保!”
赵匡胤背对月光,一张黑脸甚是阴森,石守信吓得连忙低下头,低声嗫嚅着:“就算太尉还欲坚持,若再死上百余人,士兵也会支撑不住的.......”
“这我何尝不知啊。”赵匡胤盯着石守信这位亲密的儿时玩伴,叹道:“但必须坚持下去,唯有坚持下去才有胜机。”
石守信抬起头打量了眼战场,惊呼道:“太尉,有士兵开始后撤了!”
赵匡胤闻言一惊,扭头看向战场,果然,在死伤超过两成后,开始有士兵向后退却。
这种胆怯就像是最具传播性的病毒,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快就会发生全军溃退的惨剧。
“这天杀的狗贼...”赵匡胤骂骂咧咧地翻身上马,抽出腰间长刀,径直冲向阵前,一刀砍在了撤退士兵的头顶。
这一刀并未毙命,仅仅是削掉了士兵头顶毡帽的一角。
“再有退者,就如此帽!”随着赵匡胤一声高喝,原本开始松动的周军阵线逐渐稳固下来,没有人敢挑战赵匡胤手中的长刀,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五十名督战队。
唐军本营的东边愈发热闹,张永德在**县城头看得真切。
身旁的一鼎小巧铜炉里,一炷香已经烧到了尾端,这意味着赵匡胤领兵出击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时机已到,全员出击,直指城南!”
随着张永德一声令下,**县南门洞开,一万三千周军涌出城门,直扑南唐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