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姑娘长发高盘,衣袖半挽,指尖还留有没擦干的水珠,显是在忙活什么事,瞧见她微诧了一瞬,问道:“有事吗?”
江鸿犹豫了下,把仙草和花一同拿了出来。
余姑娘又是一愣,莫名看了江鸿一眼,没赶她走,指了指侧旁的长凳,“稍坐片刻。”
她掀开侧边门帘,走了进去。
江鸿依言坐下,这才来得及观望四周。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两把长凳,侧边一排木质长柜,边角处生了几道裂纹,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两盏烛台各放在长柜和桌上,摇曳的烛火映得整个屋子昏黄暗淡。
无怪乎外侧没有挂招牌,这貌似根本不是一间店铺,而是这位余姑娘的住处。只是这样一间简陋的屋子,在宿风山上着实少见。
“这是在北山摘的?”余姑娘从里屋走出,手中拿了两个圆笸箩,一齐放到桌上。
江鸿点头。
余姑娘若有所思嗯了声,拿出一枚灵石,“这些东西价格不菲,我没那么多灵石,先付定钱,剩下的等我手头阔绰了再给,你可愿意?”
一枚灵石。
还只是定钱。
江鸿压根不用想,欣然答应,临出门前还冲“衣食父母”余姑娘诚恳地拜了再拜。
街上,四处灯火辉煌,有部分她来时看见的摊位上都换了人,却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置身其间,江鸿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钱是有了,但依照之前那情况来看,怕是没有哪家店铺会收她。唯一肯让她进的余姑娘这,那枚六瓣花玉牌像颗高悬不下的巨石,始终梗在心间,她实在无法安心。
江鸿左思右想,不等她寻思出个结果,便听肚子“咕叽”叫了一声。
忙活一整天,先是跑了几座城池,后又翻了整座宿风山,至今还没被款待的胃大爷终于忍不住开始反抗。
江鸿揉揉肚子,决定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沿街一路走,原先赶她的店铺这次直接专门派了人在门口,压根不让她靠近。
江鸿再三尝试都被拒之门外,差一点还跟人动手。到最后,她也不愿意再去碰壁,转头奔着伙房而去。
正好省钱,划算!
到伙房时,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宿风山每日只供一顿饭,入了夜,伙房通常都是空无一人的,但江鸿还是留了个心眼,先用灵力探入其中,确定过四周的确没有人后才翻进去。
崔凛对她态度大变,崔意浮也不待见她,今日又凑巧遇上易庭之杀人,加之拜师那日她还落了七长老的面子,偌大一个宿风山,拢共这么几位大人物,差不多已经被她得罪完了。虽不知晓来日如何,但此时此刻,还是少生事端为妙。
为防被人发现,江鸿拿了两个馒头便翻出伙房,跳到临近的树上,隐住身形后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忽然,西北方闪出一道微弱亮光,只一瞬便消失,快得仿佛是场错觉。
若非江鸿对身边一切变动都极其敏锐,看得仔细,恐怕都要以为是自己晃了眼。
不等她多想,手腕上一节一节的冰蓝手镯动了下,其中一节放光大亮,像是感受到某种亲切的气息在召唤它,疯狂地震动着,做出回应。
江鸿眼神一定,顾不得手中啃了一半的馒头,目光直直射向西北方。
同一时间手镯断开,迅速变作一尺二寸长的玉简。原先闪着光亮那节变成小拇指大小的碎片,嵌在玉简中心,依旧在不停闪烁。
摸上去,触手的滚烫几乎要将指骨烧融化。
江鸿没有收手,反而很是贪恋地握紧了玉简,将它贴在心口,静静注视着西北方。
水瑟这个反应,定是古川碎片!
江鸿三两口咽完馒头,将另一个还没吃的塞进怀里,将气息完全掩盖住,然后飞奔向先前光亮闪出的地方。
北山。
翻过崔凛的院子,又走许久,才见一片清幽竹林,竹子极高,竹林顶部近乎遮住整片天空,只有缝隙间漏过来稀稀拉拉的光,林影交错。
江鸿在外绕了数圈,始终不见有何入口,想着再往北走走,刚一抬步,忽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
她忙停住步伐,定睛再看,那东西却又不见了。
月光,林缝,石子路……
江鸿依次扫过竹林各处,不经意一转身,一道亮光落在眼前。
月光打在石子路上,不知是因何缘故,竟折出一条曲折小路,极不明显,若非刚才那下,她或许就要忽略过去了。
江鸿试着探入一根手指。
确是通道,没有阻拦。
江鸿没急着进去,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雪白弟子服,不假思索原地躺下,在地上连滚了几圈。待到这亮盈盈的雪白变作不那么抢眼的灰后,才轻手轻脚探入林中。
没走几步,便隐隐听到前方有动静传来,江鸿立时向后一退藏入暗处。
不多久,崔意浮手持一柄雪亮的弯刀,满脸笑意地走出来,边走边有模有样地挥舞着刀,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待崔意浮走远,江鸿沿她出来那条路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到了一座素雅的竹舍前,翻身一跃,跳到后窗下,悄无声息钻开一个洞。
“浮儿年纪还小,把千雪刀交给她,是不是太……”崔凛面露犹豫道。
对侧,与崔凛同一服式的男子盘膝而坐,灯火照在他衣衫上,银朱绣纹隐隐发亮,似夜光下的白雪红梅,交相辉映。
“这崔家早晚都是浮儿的,一把刀罢了,给便给了,无伤大雅。倒是你,这么多年过去,可寻得什么——”
“崔檀,你凭什么把这刀送出去?!”
没等他说完,一人破门而入。
来人怒目圆睁,左拎方才崔意浮拿的那柄刀,右握一柄直刀,反手一挥,直指向座上人。
想到来人方才的称呼,江鸿心间一动。
崔檀,宿风山太上长老。
相传崔家上一代家主死后有意让他主事,谁成想此人一心求道,嫌家中琐事浪费时间,将家主之位传给徒弟崔凛后便匆匆闭了关,再未出世。
原来便是此人。
隐元境之上的大修士举世不过六位,太上长老正是其中之一。
江鸿屏住呼吸,将气息压得更低,正琢磨崔家怎会有人敢对太上长老动手,便听崔凛冲闯入之人唤了句“师兄”。
师兄?
看这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有他身上隐约透出来的气息,此人莫不是五长老崔方圆?
崔凛横挡在太上长老身前,眉头拧作一团:“你未免太放肆了,怎可对——”
“干你何事?”
五长老一掌将他打飞出屋子,四下飞溢的刀气甚至飞到窗外。
江鸿忙不迭右脚后退一步,矮下身体,哪知一个踩空,整个身子悬了出去。
她反应极快,翻身一掌拍在地上,顷刻便将身体稳了回去。
再看屋内,刚刚那点细微动静和飞溅出的刀气重合,那两人并未察觉。
五长老刀尖向前逼近太上长老喉头,嗓音中压着怒气:“这是我师尊的刀,你凭什么送给别人?那个黄毛丫头,她也配?”
“千雪刀乃我崔家镇派之宝,一向只交予家主使用,浮儿是崔家少主,将来也会接替她爹的位子,执掌崔家。既如此,我将刀交给她有何不可?”
太上长老捏住刀刃,将刀轻松按了下去,风轻云淡道:“师弟仙去多年,我知晓方圆师侄你至今仍不能放下,可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
“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
五长老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猛地又向前一步,将刀重新架起,咬牙问:“你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崔方圆!你把刀放——”扶着后腰一步一瘸走进来的崔凛大声喊出口,被五长老回眸瞪了一眼。
那眸中不加掩饰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崔凛当即噤声,没敢再说下去。
“再多嘴我就剐了你。”五长老道。
崔凛不由自主地后退。
“计划?”
太上长老两根手指抵住刀锋,不慌不忙道:“什么计划?方圆师侄,你疯了不成?”
“你还在这装蒜,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五长老亮出一柄断刀。
看见刀的一瞬,太上长老脸色微变,眨眼恢复如初。
五长老却十分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丝破绽,步步紧逼太上长老,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你将破风融进千雪里,就能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能让你做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崔檀,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我告诉你,我师尊即便是死了,也比你强一百倍、一万倍。”
五长老两手同时挥动,千雪和断刀破风“锵”的一声撞在一起,刀刃擦过刀刃的刹那,一道清风般的气息扫荡出。
自刀上猛射出雪白流星,撞在一处散为烟雾,在半空聚拢,显出一个眉眼凌厉、白衣翩飞的人形。
“……师……师叔?”崔凛瞪大眼睛。
五长老已然红了眼眶,两手一抖,两把刀当啷坠地。他颤抖着手伸向半空中的人影,伸到一半缩了回去,掀袍跪地,声音颤抖地拜道:“师尊。”
那人形仅是一个虚影,看不到他,也无法做出回应,在他拜下去时便随一缕夜风散去。
“这……”崔凛愕然望向太上长老,“师尊,这是……”
太上长老面色不虞,眼中带了抹认真之色。
五长老起身,将两柄刀握在掌中,强忍悲痛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太上长老默不作声地注视他,半晌勾唇而笑,“一道虚影而已,又能说明什么?”
“虚影而已?”五长老不敢置信地喊出声,“那分明是刀魂,是破风的刀魂!”
“人人皆知崔家弟子铸刀时会向其中注入灵识,以刀魂的形态附着在刀上,人生刀生,人死刀断,其中一半刀魂留在刀内,另一半则会附到凶手的兵刃上。崔檀,你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若不是你杀了我师尊,破风的刀魂如何会有一半在千雪上?你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这四百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低我师尊独创的破风十八式,以至于如今山内人人专习千雪诀,而无人精通破风式?还有那些莫名其妙没了音讯的师兄弟、师姐妹们,你又把他们藏到哪去了?”
太上长老又是一笑,提起手臂看似不经意地一抓,直接扣住五长老后颈,将人压到自己面前。
他慢慢收紧手,五长老面目瞬间扭曲起来,大张着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太上长老抽走五长老手中死死抓住的破风,两指一撵,坚.挺数百年不曾被腐蚀的刀化作一摊铁水,沿地上的竹子缝流进地里,只一息的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瞎话也好,真话也罢,我说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崔枕师弟修炼不慎,走火入魔,以致身死道消,仙盟无不为此惋惜,本座身为其师兄,亦倍感伤怀。至于其他人,崔家不是不讲情面的地方,他们既想走,本座怎能强留?”太上长老丢开五长老,慢条斯理地擦完手指,将千雪刀拿回手中,“恰逢师弟忌日,师侄悲伤过度,一时情急对本座无礼,有情可谅。看在师弟的份上,本座不与你计较。”
“只是师侄,本座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凝视着五长老,嗓音低了下去:“倘若师侄仍旧不知好歹,本座不介意替师弟清理门户。”
五长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几乎叫人怀疑是死透了。
崔凛面露不忍,想走近察看,五长老忽而放声笑了出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中满是落寞:“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他翻身爬起,将临到嘴边的血咽下,弯起讽刺的笑:“崔檀,你用了四百年的时间,想彻底抹去我师尊在崔家留下的痕迹,可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吗?他们说崔家无能,说崔家蠢!放着名扬天下的破风式不练,去练什么破绽百出的千雪诀。”
“你以为你一味地往破风式上泼脏水,让所有人觉得那是坏人道心的不正之术,就能改变什么吗?偷来的始终是偷来的,世人只会记住崔枕,只会记住是破风式让崔家立足于仙盟之巅。至于你,早晚有一天会从偷来的位子上滚下去,我等着那一天到来。”
五长老嗤笑一声,推门走出。
围观许久的崔凛已傻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时,太上长老正不错眼地看着他。
“师、师尊……”崔凛支支吾吾地唤,几百岁的人在太上长老面前怕得像是耗子见了猫。
“说。”
“崔枕师叔的事……”
“是真的。”
“为什么?”崔凛失声喊道。
“为什么?”太上长老不禁笑出了声,眼光一凝射向他,“为了什么都不关你的事,你做好你该做的便是。”
“可——”
“可什么可,”太上长老斜飞了一眼刀,将千雪刀抛过去,“浮儿的修为虽不必操之过急,可这真人境未免也太差劲了,你再不用心寻个能辅佐她的,千百年后,你要崔家如何?”
崔凛抱着刀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向太上长老揖了一礼,转身离去。
太上长老身体向后一仰,斜倚在桌旁静了许久,似感叹似自问地说:“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世上人人都有私心,我亦不能免俗吧。”
后窗下,听完所有的江鸿正打算将戳出的洞填上,就见太上长老侧过身,抽出一个小盒子。
仿佛心有所感,她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紧那盒子,手悄然按在腕边的水瑟上。
咔哒一声,盒子开了。
嗡!
江鸿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里边的东西,水瑟便不受控地震动起来。
“何方小贼?速速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