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顶的威压如同巨山,压得江鸿喘不过来气,七窍都流出了血。她“呜呜”地啜泣,好像终于扛不住了,手上一松,包袱滚了出来。
黑袍人空手一抓,包袱散开,露出堆在一处的碧玉,小的不过指甲盖大小,大的足有脑袋那么大,迎着城门口的灯火熠熠生辉。
黑袍人脸上有一瞬的空白,惊讶转眼即逝,他提来那修士,拧住他衣领问:“怎么回事?”
修士显然已经吓傻了,只是拼命地摇头。
黑袍人眼睛一眯,先后在包袱和手中提着的修士身上照了个遍,铜镜一直狂跳不止。
“许、许是这显踪镜坏了……”另一个修士支支吾吾道。
黑袍人冷哼一声,视线重新落回江鸿身上,审视地看上看下。
“枉日前辈。”迟月归顶着威压走到最前,两手一揖,“晚辈误入碧海,耽搁数日,多亏这位婆婆领路才得以及时抵达,料想她并非什么为非作歹之人。晚辈亦仔细探过,她身上并无灵力波动,确是凡人无疑,应与那妖女无关。”
见着她,枉日绷了许久的表情似有所松动,和缓了音色道:“进去吧。”
枉日回头扫了眼长不见尾的队列,转身踏入虚空。
众人相互搀扶着起身。
先前被拎住的修士半晌了也没出一口气,被身旁人一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身旁人擦了把汗,将他拖到一边,余下两个修士争先抢后地挤上来,一个替江鸿捡包袱,另一个跑到迟月归跟前,哈着腰道:“咱们也是奉命行事,怠慢之处,师姐见谅。城西有处名叫入目三分馆的客栈,店家阔绰,饭食也不错,仙盟中人多喜欢在那落脚。师姐若想去歇歇脚,在下可以带路。”
迟月归但笑不语,扶起地上的江鸿,把包袱系好塞还给她,“请婆婆引路。”
江鸿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背好包袱,闷头走进城中。
到了入目三分馆,江鸿本打算拿完报酬便离去,不想迟月归出口留她。
“今日过年,婆婆半夜三更还在城外,可是没有去处?正巧我要在此住上几日,婆婆不若先留下,食宿费只当我的谢礼。所谓财不外露,适才在城门那么一闹,婆婆这碧玉怕是要遭人眼红。待我见到师兄,拿件防身法宝与你,那时再走也不迟,也免得他人强夺。”
江鸿推脱不过,念及还在城内徘徊的枉日,终是点了点头,随迟月归一道住进入目三分馆。
这一住就是好几日。
迟月归此人,也不知是心肠忒好还是怎的,每日都登门造访,对江鸿嘘寒问暖,生怕她哪里不舒服,惹得秦仪接连几天都臭着脸,见到她便要没好气地啐一声。
后来他二人的师兄沈垂到了,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叫了两人去,一连整日都不见人影,江鸿才轻松了些许。
枉日在城门发过那通脾气,虽不再露面,却也无人敢再言暮天阁的不是。
一晃到了初七,大雪封山,本就愁云惨淡的淮秋越发阴翳,人人都以为还要多被扣留一段时间,谁成想当天午后枉日便冒着风雪离了淮秋——听说是去接前些天留在连风门的少阁主回家。
随后,迟月归塞了件护身仙衣给江鸿,也匆匆离去。
一个时辰后,与迟月归一道离开的秦仪去而复返时,江鸿正在后厨。
这入目三分馆看着气派,店家慷慨大方,实际上只对仙家那样。迟月归一走,他就现了原形,看江鸿时,那双豆大的眼睛中,贪婪的精光几乎要喷出来。
想来若不是没拿到那包上好的碧玉,她怕是早已被扫地出门了。
江鸿也不理会,只想先找点吃的填一填肚子,谁知才摸到一个硬邦邦的冻馒头,便被一人拎住后衣领,耳畔明明暗暗的光亮交错,风声擦着耳朵掠过,再一眨眼,已经到了城外。
“老太婆,我师姐的仙衣呢,你藏哪去了?”
秦仪一刀落在江鸿喉咙边,浅浅割出一道血痕,眼中满是嫌恶地说:“亏得我师姐心肠好,对你那般大方。但我告诉你,那是我仙家之物,你不配拥有!速速拿出来,我便发发好心,放你一马。”
扰人吃饭,这人当真不道德。
江鸿不错眼地望着他,忽地咧开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寒风恰值此时刺进骨头,耳后莫名生出了阴寒凉意,秦仪下意识一抖,冷汗自尾椎骨一路上攀,爬满整个后背,头皮直接麻了。
下一刻,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个又老又丑的哑巴吓到,他勃然大怒,一刀竖劈,砍下江鸿胳膊。
盛怒之下并未有丝毫留手,甚至力道不受控制的大,江鸿一头栽进雪泥地中,黄土般的老脸一瞬变得青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巴大张,却受限于说不出话,只能高一声低一声地嘶喊着。
刀贴在她颈边。
“再不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江鸿浑身颤抖地狂点头,仅存的一条手臂一会儿在半空画圈,一会儿半缩着手,虚虚支起一根手指指向城内。
“在你包袱中?”
秦仪一张符贴到她身上,飞身而去,不多时便折回。
“算你识相。”
秦仪眼神向后一瞥,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没再多说,拿走雪白的仙衣,将包袱扔在地上,撕掉那张定身符,足尖一跃,踩着刀直奔南方飞去。
朔风萧萧,天地茫茫,江鸿紧闭双眸,孤零零躺在雪地中。
刺骨寒意从四肢钻入骨头缝中,洪水猛兽似的吞她的筋脉,咽她的骨血,几乎要将她啃食干净。
血啊。
她最喜欢血了。
这一瞬仿佛被拉得极长,江鸿甚至听到了澎湃的江水声,跟随心跳一起有规律地跳着、起伏着,越来越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渺远的风声中闯入一道人间的私语:“那老太婆死了吗?”
“死了吧,流那么多血,不死得是老妖怪了。”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高瘦一矮胖的两人轻手轻脚地溜到江鸿身畔,先探了鼻息——已经察觉不到。
矮胖子长松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没有的汗,念叨道:“罪过罪过,胖爷我就是图个财,谁知道遇上这事。”
“老婶子你行行好,杀你的是仙盟人,咱们穷老百姓开罪不起,哪日你寻仇,千万去寻他,别找我们哥俩。”
“说那么多作甚?”高瘦个一掌暴扣在矮胖子头顶。
“暮天阁的长老对那群人和和气气的,估摸着来头不小。这老太婆敢得罪他们,活该她死!我早说动手,你畏畏缩缩的,瞧瞧,现在赶上这事,多晦气!”
“大哥!”矮胖子捂着头,不满地吼了一句,“拿人东西,总得给个好态度,万一哪天这怨死鬼找上门,也不找咱们不是?”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高瘦个更是来气,又一掌打在他头顶:“你是不是傻?!”
“我早打听好了,明年宿风山崔家那个什么什么的,总之很厉害那个秘境要开,奖赏丰厚,参与者每人一枚仙丹!谁不知道崔家家主的亲妹妹和连风门叶门主是夫妻,两家亲如一家,宿风山的仙丹多半产自连风门,那可是冠绝丹道的连风门!”
“各派今年都在招人,咱们正好去试试,求也好买也罢,混进去再说。凡间净是些没出息的散修,真正厉害的仙人都住在仙山上,神龙见首不见尾。咱们去了,说不准还能遇上哪位高人前辈。要是拜进门,你还怕这老太婆不成?”
“有道理啊!”
矮胖子眼前一亮,也顾不得什么罪不罪过,伸手去拿包袱。
“两位仁兄,我若是你们,就绝不会动她。”
突然,只听背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像一团炉火撞进风雪。
矮胖子扭过头,第一眼看到一片艳红在风中飘摇。仔细再看,原是一人凌空而坐,垂下一条腿随意地荡着,鲜艳的衣摆随腿部动作一步一动。
目光上移,只见此人面若晴云,眸含碧霄,一袭枫叶红衣长,一弯马尾高高束,额前碎发拂,身后凛风吹。
见他望来,这人纵身轻跃而下,信手一收,将先前坐着的那柄不知是长尺还是剑的东西收了起来,笑盈盈走上前,说道:“二位兄台,你们可听说过沉尸鬼的故事?”
矮胖子不明所以,回头跟高瘦个对了个眼神,摇摇头。
“传闻有位瞎眼婆婆,家财万贯,可惜出了意外,丈夫、女儿、女婿全死了,家中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外孙。婆婆含辛茹苦将外孙带大,谁知外孙成家后,第二天就把她赶了出去。婆婆愤愤不平,恰遇上一位仙人路过,便求仙人垂怜。仙人最是怜悯这些身患残疾的穷苦人,便给了婆婆一块因缘石。”
“这因缘石是专理因缘的宝贝,通体欧碧,个头约有眼球那么大,凭你什么乱成麻花的债,它都能算干净。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倘若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就将因缘石往他身上一照,第二天准能让那人遭报应,轻则家财散尽、霉运当头,重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可婆婆心软呐,拿到了也没敢用。但那消息不胫而走,当天就传到了她外孙耳朵里。外孙一想,这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情急之下,竟让人把婆婆推到了河里。”
“寒冬腊月,水可食骨啊。”这人啧了声,“怕怨鬼缠身,外孙特意请了仙长镇宅,又将那因缘石也投进河中,这才安心。”
“许是有用吧,前边几天都没事,可到了头七,你们猜怎么着?”他压低嗓音,阴森森地问。
矮胖子和高瘦个愣愣摇了摇脑袋。
“夜里子时刚过半,那因缘石又回来了,就出现在外孙窗下,地上还写着血淋淋的‘不孝之孙,杀人偿命’四个大字。外孙壮着胆子将因缘石拿起,忽然!”他声音陡然一抬,那两人猛一哆嗦,听他道:“亮晶晶的因缘石变成了一颗眼球,血水顺着指头涌了出来。”
他放缓速度,继续压着声道:“外孙直接吓傻了,要扔眼球,却发现,那眼球……融进骨头里了。”
“等天亮,其他人闻到血腥味再去看,一家子老老小小合计四十多口人,都被挖了眼珠子,死干净了。”
“可叹,可叹。”他感叹道:“这欠人的终归是要还的。”
矮胖子面露惊恐,像是信了,高瘦个犹然怀疑:“真的假的?”
“我随便说说,听故事嘛。”那人笑道,努努头指向矮胖子手中,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哦,那个因缘石我记得……好像就是这么大。”
矮胖子僵着脖子,视线往下移,见自己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块晶亮的碧玉。
矮胖子:“……”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矮胖子丢了手里的玉,一蹦三尺高,呜哩哇啦地拉着高瘦个跑远了。
“兄弟,你的玉!还要不要了?”
看那两人身影须臾的工夫便消失了,这人轻笑了声,捡起地上的玉拍了拍,穿绳挂回脖子上,走了两步靠近江鸿。
“婆婆,在下还有事要办,不能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没时间替你置办棺椁,还望谅解。”他略带歉意地说完,一剑横在手中,刺入地心,眨眼间掘了个大坑出来。
他又是冒犯又是恕罪地念叨着,抱起尸身,连同包袱一起稳稳当当放在坑中。起身时,脖子上的玉掉了下来,砸到尸体上。
他不禁纳闷,扯出断开的绳子,拿着碧玉调笑道:“怎么,你喜欢她?”
“那可没办法,有缘无分,还是委屈委屈跟着我吧。”
他收回玉,跳到坑边,鞠了一躬后把尸体埋了。
“阿俞!”
“哎!”闻声,他转过身,“九叔,这呢!”
“又去哪了,就等你呢。”
“我这不是刚到,哪有时间去别的地方,九叔,你冤枉我,回去我可是要告状的。”
“好好好,随你告,快走吧小祖宗,郑元锦的尸体找到了,但我们追踪不出来,问其他人也不说,你去看看。”
对话声随脚步声一齐远去,许久后,风雪渐停。
两个人影冒了出来,前头那个大步流星,拽着后头猫着身子的人。
“你怕什么?”
竟是两兄弟去而复返。
“那人随口编几句,你还真信了?”高瘦个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那我手上是真的玉啊,我怕啊……”矮胖子委屈巴巴道。
高瘦个白了他一眼,目光一斜,支使道:“怕什么怕,挖!你不挖,哪天没钱了,埋这的就是你!”
矮胖子抽了下,皱巴着脸抱住铲子,一边神经兮兮地念着什么,一边下挖。
待到挖出人形,包袱露出来,他拿住包袱,才一拆开,扑鼻而来的腐臭味将他打了个头昏脑涨。
矮胖子定睛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包袱里哪是碧玉,明明是一堆烂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肉下,还有一颗腐烂的人头!
他猛一激灵,人头翻了下,烂到一半的眼珠子滚了出来,贴着他衣服滚落,砸到雪里。
“哥、哥……因因因缘……”矮胖子嗓音发虚地喊。
没等听见回应,寒光乍现!
两颗头颅同时滚落泥地,滑出斑斑血痕。
熹微的日光倾洒,鲜血喷在沾满了泥的衣服上,烈烈寒风中,鬓边一缕霜发飞散。江鸿面如寒霜,手中握着枚二分厚的冰蓝色长玉简,血顺着铭刻的小字蜿蜒而下。
砰的一声,江鸿失了力气,跪回地上,差点栽回坑里。
该死的,看见这坑就来气,她就是躺会儿攒攒力气,那缺心眼的东西竟然把她埋了。
要不是这两人,她还不知道要在下边埋多久。
江鸿闭了口气,本就被拉长的玉简水瑟再次飞速延长,变作根玉鞭环在身上,泛出圣洁蓝光。左臂处,幽蓝夹杂着血色绕在被砍断的地方,渐生出一只崭新的胳膊。
良久,蓝光消散,江鸿活动了下筋骨,指尖凝出一丝微弱到近乎没有的灵力。
历来仙盟名士开山立派,都是择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淮秋虽靠近碧海,却有阵法隔断,灵气还是弱了些。
她在这住了几天,才堪堪恢复到阳明后期,若非饮了血,水瑟也难以为她续骨。
还是有点慢。
这两人之前说得倒是不错,崔家位列仙盟最顶级的七派势力之一,宿风山的灵气定然充沛十足。
且崔家整体实力在七派中并不出众,门内仅有一位隐元初期大修士坐镇,还托连风门的福,有用不完的丹药和法宝,在仙盟诸多大门派中,堪为上佳之选。去那修养,定能早些恢复。
江鸿打定主意,捡起包袱,干脆利落地系好,另手一勾,玉鞭化作一只根节分明得有点硌手的手镯盘在腕上。
她看了眼地上那四块残躯,想着不用白不用,难得好心地就地把人埋了起来,轻敲水瑟,捏出一根又细又短的玉简,丢到坟头,背上包袱,迎着朝阳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