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来的正是颜渚和柳姐,两人同行应是约着一起来吊唁李老的。
阿芎听到江海的转述后,侧过身子朝颜渚来的方向走了几步。
柳姐眼尖,看着阿芎像是要找颜渚说悄悄话的模样,摇着蒲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调笑地说道:“跟你的小情人唠去吧,我先进去了。”
颜渚无奈地扯了一下嘴角,见阿芎和贺府管家前后脚走了过来,开口问道:“什么事?”
管家瞧前面的自家小姐没有解释的意思,赔笑地上前两步,将李老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拐到了需要通行证去占区的事。
颜渚闻言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李老的女儿在占区什么地方?”
管家皱着眉头回道:“听李老的朋友说,好像是什么……红色舞厅?”
“可以。”颜渚很快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随后说道:“只不过,需要等我吊唁李老后,将车开过来。”
“至于我师父刘十三的丧事,请贺管家帮我个忙,找一下颜府的人……”
颜渚还没说完,阿芎在一旁适时打断开口道:“不用麻烦。”
闻言,颜渚先是一怔。随后,听到江海转述的管家也是一愣。
只不过还不等阿芎再次开口,管家像是有所了悟地开口对颜渚说道:“确实不用麻烦。”
“李老这边的丧事用品刚吩咐下去,我让他们准备双份就是了。”
江海翻译后,阿芎跟着点了点头,随后偏过头看向颜渚,补了一句道:“算是提前答谢你载我去占区。”
“你也要去占区?”
颜渚惊讶地说完这句话后,一旁的管家才反应过来自家小姐也要跟着去冒险,立马瞪大眼睛跟着道:“小姐您也要去占区?!”
阿芎瞧了一眼他俩的神情,淡淡地问道:“通行证不让带人?还是占区限制性别?”
“都不是。”
颜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叮嘱道:“占区限制我们进入,尤其对于女性把控最为严格。”
“就连我妈也是跟着我爸或是跟着我外公才进去几次,当时后面有十几人列队护着,才不会发生什么。”
“如若在占区看到不是洋人面孔的女性,先是查她的身份凭证,若是外国的也就罢了。要是连凭证也拿不出,就会被当作送来供人玩乐的工具……”
颜渚蹙了一下眉,接着说道:“占区归洋人管,跟我们隔街而望。占区有自己的法规,自然不会罚到那些随意侵犯女性的洋人。”
“这样没理的事也曾发生过不少起,他们仗势欺人,生掳良家妇女到占区里,光天化日之下于大街上……行侮辱之事。”
“因此,东吾的人大多会劝诫自家女儿,少往占区界线跑,容易出事。”
颜渚顿了一下,继续中肯地说道:“快到晚上了,送信这种事……还是我去吧。”
虽然阿芎看起来很强大,到底是个刚到东吾没几天的女生。且占区可不止都是洋人那么简单,枪弹物资的把控也都在占区。
再强的双手也难敌枪炮无情。
“无妨。”阿芎摇了摇头拒绝他的好意后,问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颜渚想了想,她就坐自己的车去、坐自己的车回,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便点了点头说好。
他交代了几句后,便绕过阿芎,直奔李老的宅邸去吊唁了。
不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那群曾和阿芎下棋大战几百回合的老头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李老的院子中涌了出来。
领头的人腰间还系着新扯的白巾子,抓起阿芎的手便泣不成声地直喊好孩子。
她上了颜渚的车后,他们还眼巴巴地站在窗外,直言等李老下葬后再切磋。
阿芎听了江海的转述后,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朝窗外的几个白发花白的老头摆了摆手。
颜渚的车,阿芎也坐过好几次了。
如今这辆车朝着没去过的东吾城西南地区探索而去,她一路上瞧着窗外快速滑过的景象,难得地发起了呆。
虽然雨停了,天也算是拨开重云、夕阳明媚,可总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她之所以要执意去占区,其实更多地是想通过李绯妤的口中了解一些关于那位占区三把手谷本先生的事情。
阿芎怀疑她来东吾之后所被迫经历的一切,都好似一盘布好的局。
无论是刚来时江海身上的印、给颜渚送迷穀纸人的幽象、将两具盗墓贼尸体送进后院的幽象;亦或是洋使的那张文物证书、盗墓贼的雇佣凭证、无底轮回桥的印;再或者警察署与谷本先生勾结的亲洋派、从不被冤灵索命的洋人……
像是兜兜转转织成了一张密网,以六朝墓长乐公主执网,铺天盖地地笼在东吾之上。
按理说,擒贼先擒王,自当要从执网的冤灵下手。只可惜,那里很明显地写着“请君入瓮”。
车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前座开车的颜渚陡然开口提醒道:“将窗后的帘子拉一下,不要被看到。”
接收到从后视镜反来的颜渚目光,阿芎“嗯”了一声,四周瞧了一眼,另一头的车帘一直完整地覆盖着窗子。
于是,她动了动手将座椅旁边的白色车帘子一拽,挡住了窗外的景象。
不一会儿,颜渚一脚刹车踩下将车停在了占区界线的行马前。
远远的有两个人看到车后,从站岗的小房子里走了出来,先是在驾驶位旁的窗户上敲了敲,随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
颜渚一只手撩开帘子,摇下来一截车窗,看向外面那个洋人,旁边站着一个翻译。
那翻译见他半晌不说话,便不耐烦地说道:“长官问你有没有通行证?”
“没有就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开着车闯?多走一步,楼上的枪就能突突了你。”
颜渚看都没看那个翻译,扯了扯嘴角微笑地看向那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将手中的通行证递给他,熟练地用洋语和他交流起来。
翻译顿时吃了瘪,愤恨地瞪着他,两只眼睛在车内外来回巡视,目光在车牌上停留了好久,才隐约认出这辆是颜府的车,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洋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守界线的小兵立马跑过去将木质的行马搬出一条可以通行车辆的道路。
颜渚礼貌地道谢后,开着车驶进了占区。
风掠过快速驶过的车,洋人身边的翻译目光盯着那半开的后窗,白色帘子猛地被吹起一角,露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翻译转了一下眼珠,笑呵呵地和洋人说自己先走了,不等对方说什么,便转身径直朝占区里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与东吴的城东夜晚灯火稀暗不同,占区的傍晚就挂上了霓虹彩灯,车子一路驶过,多彩的亮光闪得人眼花。
除了萤火和天灯外,阿芎从没见过这种可以一直亮的彩灯,掀起了一角车帘,目不转睛地一个一个瞧着。
颜渚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阿芎的动作,跟着瞧了一眼外面的歌舞厅,解释道:“这些小电灯是洋人带来的玩意,你的屋子里也有,不过没有它们这里颜色多。”
“现在还是傍晚,许多店没有开门挂灯,到了夜半在路上走着,会比白天还明亮。”
“电灯?”阿芎精准地从他的话中挑出了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颜渚蹙着眉想了想,抱歉地说道:“我没有专门了解过怎么通电……它像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但是摸到它就好似被雷劈了一样。”
“路边的那些黑线看到了吗?那里面走的就是电。”
阿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盯着窗外的彩灯看。
红色舞厅坐落于占区的中心,是占区乃至整个东吾最大最火的舞厅。尽管天还没有彻底暗下来,整个舞厅灯火通明,门口的人络绎不绝。
颜渚将车速慢了下来,找寻停车的位置。半晌才在两条街外找到一处空位,立马将车塞了进去。
他下了车后,走到了站在一旁的阿芎身边,说道:“这个红色舞厅来得一般都是占区的大人物,门口的服务员是认脸的。”
“我曾经来过一两次,他应该认得我。只是你比较麻烦……”颜渚想了想继续说道:“你就当自己是刚来到东吾的洋人不怎么爱交流,然后挽着我,不必开口,我带着你混进去。”
阿芎闻言点了点头,照着他所说的走到了颜渚的身旁,抓起他的一条胳膊僵硬地搂着。
颜渚低头瞧了瞧两人的姿势,不像是关系亲密的男女朋友,倒是他很像阿芎逮捕的嫌犯。他怔了一下,比她稍微自然一点地将自己的胳膊往她的怀里送了一段。
两个人就这么肢体不协调地朝红色舞厅的门口走去。门口的服务员远远地看到他们两个,没认出来是谁但还是快步迎了上来。
他伸手拦了一下,礼貌地问道:“二位是生面孔,不知是受邀前来还是?”
颜渚将身板立得很正,摆出一幅不耐烦的模样,将口袋里的通行证拿出来递给那个服务员。
服务员笑呵呵地接过,快速地翻了一下,立马恭敬地送了回去,并说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颜府的小公子来了,竟没有看出来!”
“可以进?”颜渚接过通行证塞到口袋里后将一只手背后,语气拽拽得。
服务员赶紧点了几下头,说道:“当然可以!”
他的目光又转向颜渚身边的阿芎,卑躬地小声问道:“只是这位小姐……”
“放肆!”颜渚厉喝了一声,瞬间吸引了好几道目光。
他毫不在意地盯着服务员,拍了拍阿芎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说道:“这位可是刚刚从海那边渡船而来的和子小姐!前几日下船还是谷本先生亲自迎接的!”
“你怎么能对和子小姐如此无礼!”
服务员听到“谷本”这个名字后顿时脸一白,连着扇了自己几巴掌,赔笑道:“竟是如此贵客,光临这里,是我们舞厅的荣幸!”
他又看了一眼阿芎身上穿的普通衣料,心下有一点疑惑但是立马掀了过去,夸赞道:“和子小姐穿得真是勤俭亲民!用不用我派人送一套合适的衣服来给小姐换上?省得里面有一些不长眼的人冒昧了和子小姐。”
颜渚闻言立马摆了摆手,厌烦地说道:“不用。有我陪着和子小姐,哪个眼瞎的敢来?”
“是是是,请进请进。”服务员瞬间让开道,恭迎两人。
颜渚带着阿芎刚往门口的地方走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两人一起转过身来吓了服务员一跳。
他嫌弃地看着胆小的服务员,招了招手道:“我问你个事。”
服务员听到后如释重负,缓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颜渚的身边,问道:“颜少爷,什么事?”
“你们舞厅可有一个名叫李绯妤的?”怕他有所怀疑,颜渚清了一下嗓子,顺着解释道:“和子小姐前几日来时的宴席上,就是此女献舞。和子小姐对她的印象很深刻,这次来你们红色舞厅,主要也是为了找她。”
服务员顿然大悟道:“您说的是凤仙对吧?”
“凤仙?”
服务员笑着解释道:“我们舞厅开在占区里,那自然不只是为了接纳自家客人,更多地是面向……嘿嘿。”
“所以,我们这里不让用自己的名字,一律改成花名。您说李绯妤的时候我还愣住了。实际上就是那位谷本先生的小情人~”
“小情人”三个字被他咬得声音特别小,只有颜渚隐约听见了,点头同意道:“就是她!我们就找她!”
“现在还不到跳舞的时间,凤仙她应该在后面上妆。”服务员想了想赔笑道:“这样吧,颜少爷。”
“我亲自领你们进去。”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在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搓了搓。
颜渚冷哼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美金,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拍到了他的手里。
服务员一看是美金,两眼顿时放光,兴高采烈地说道:“多谢颜少爷,您以后再来想找谁想打听什么,直接找我就行!”
“来来来,这边走。”
颜渚和阿芎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她跟上服务员走了进去。他们三个走的方向和客人不同,是通往后台的小路,没什么人。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侧后方,发现是空荡荡的之后问服务员道:“你刚才说凤仙和谷本先生的关系?”
“莫说我们舞厅了,整个占区几乎都知道,谷本先生有她这么个小情人,还是东吾本地的。”
服务员拐了弯儿,继续说道:“不过相信您也知道,本地人在占区里是没什么地位的,她虽然跟了谷本先生,谷本先生却没公开地给她名分,她就只能一日日地在我们舞厅里跳舞养活自己。”
“不过听说原来也是一个读书人,怪不得那舞跳得极其生硬,一点儿都不好看。”
颜渚见他不继续说了,又找了一个口子问道:“我听说,谷本先生还没有混到三把手的时候,就和她认识了?”
“既如此,便是糟糠妻。他也舍得留凤仙一个人在舞厅?”
服务员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哼哼了两声道:“不过是传言罢了。再说了,糟糠妻又怎么样?不喜欢的女人照样如旧衣服一样扔。”
“只不过,谷本先生的态度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来舞厅必找凤仙但又不给她名分带回家里,就连我们老板到现在也没看懂。所以,尽管凤仙跳得实在一般,还是留她长久在舞厅挣钱。”
服务员的脚步慢了下来,对着身后的颜渚嘘了一声,指了指面前的门。
他伸手敲了敲门,高声喊道:“凤仙,有人找!”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门后响起:“等着。”
服务员转头看向颜渚,小声地吐槽道:“凤仙就是这个怪脾气,不让人喜欢。”
“在我的门前议论我?你连跑腿小费也不想挣了?”门猛地被拉开,一道亮丽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没什么感情地看着嚼舌根的服务员。
服务员被当场抓包,面露尴尬,扯着面皮笑了两声后,着急找话题将这个事给略过去。他眼神闪躲地往后走了两步,看到了颜渚立马对走出来的凤仙说道:“这两个人就是找你的。”
“这位是颜少爷,那位是和子小姐。”服务员伸手指了指,继续介绍道:“和子小姐曾在接风宴上见过你,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
听到他说话的一瞬间,颜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刚才在门口编排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唬人用的,而今李绯妤就站在面前,如若她说自己并没有参加过什么接风宴,谎话便不攻自破了。
他将自己的胳膊从阿芎的怀里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可以勒住服务员脖子的地方。
“什么和子小姐……”
李绯妤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看见服务员身后伸出了一只手,似乎要掐住他的脖子。
她顿时扫了一眼面前无甚表情的颜渚和一旁穿着朴素的阿芎,话临到嘴边改了口道:“原来是和子小姐啊,好久不见。”
李绯妤面带一丝笑容,提着裙摆朝阿芎走了几步,嘴里还念着一句洋语,亲切地捧起她的手,像是多年好友一般。
一旁的颜渚看到她的动作,虽不知道她帮忙瞒着的目的是什么,但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对服务员说道:“你可以走了。”
“好嘞!颜少爷下次有用的上我的地方,随时叫我!”服务员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走了。
服务员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李绯妤脸上强扯出来的笑顿时淡了下去,她拉着阿芎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屋子里走去,冷冷地抛下来一句:“进来。”
颜渚有些意外她冷淡的态度,但还是跟着走进了休息间。
李绯妤一进门就将她的手撒开了,等颜渚完全进来后,猛地将门合上了,顺便反锁。
她转过身,也不看屋子里多出来的两个人,径直走到化妆台前面,拿起一支笔,对着面前的大镜子轻扫自己的眉毛。
颜渚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整个休息间,满墙都是粘上去的西式壁纸。房间靠里面有一张化妆用的桌子,上面摆着亮面的镜子,一旁就是窗户,挂着花样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景象。
对面有几个休息用的小沙发,软布面的看着挺新的,一旁桌子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刚摘下的花。除此之外,整个休息间再没有其他东西。
李绯妤一直在化妆没有开口,颜渚有些奇怪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不想惹麻烦。”李绯妤放下眉笔后,又拿起香粉,继续说道:“我还想平稳地多活几年。”
“而且她……”李绯妤从镜子后面歪了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阿芎,用刷子指了指她道:“不是洋人,没有身份,在占区被抓到很麻烦。”
“你们死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找事呢?”
不得不承认,李绯妤很聪明、反应也很快。她只见了阿芎一面便知道她的身份作假、她不是洋人,还顺便帮他们化解了可能发生的麻烦事。
颜渚沉默了一会儿,见她又去化妆了,继续问道:“你不问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找我?”李绯妤冷笑了一声,磕了一下刷子道:“无外乎是想上床的……”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阿芎和颜渚的身上扫了一下,对颜渚假笑着说道:“你总不会是带个女人来找我玩刺激的吧?”
“她看起来跟个雏一样。”
颜渚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李绯妤瞧到才真心地笑了出来,她微微收敛了一下,开口道:“说吧,老爷子又让你们捎什么话?”
“若是劝我回去的,就此打道回府,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赶紧家去。我是不会回去的,这里有酒有肉、自给自足,回城东的土房子苦读书吗?”
见颜渚欲言又止,李绯妤苦笑了一声道:“软趴趴的纸怎么和枪子大炮相碰撞?”
“回去吧,我挺好的,让他不要再惦记我,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李绯妤所说的话,江海都在贯意里给阿芎转述了一遍。
闻言,阿芎往前走了几步到化妆台旁,将自己在李老府邸随手扯的一段白布绕在了她拿着化妆刷子的手臂上,快速地打了个结。
自她拿出那段白布的一瞬间,李绯妤便愣在了原地,两只眼瞪得很大,手下意识地颤抖,到最后连刷子也握不住了,砰地一声摔到了桌子上。
她的眼圈红得很快,眼中也顿时蓄满了泪水。
阿芎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沉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路过颜渚的时候点了他一下。
颜渚蓦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将李老去世的事情慢慢地如实相告。
讲述的过程中,李绯妤慢慢地用手死死地攥着那块白布,眼圈里的泪水一直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直到门外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她才从情绪中缓过来,用白布拭了一下泪,哽咽地开口问道:“他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关于我的话?”
休息间无人开口,李绯妤苦笑了一下,又问道:“不指望他说了什么好听的,骂我的话有没有?”
阿芎听了江海的转述后,在贯意里对颜渚说道:“他说自己了无牵挂,早日轮回转生还能换一种活法。”
颜渚依葫芦画瓢地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全部转给了李绯妤。她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的落寞,不过立马转成了冷漠。
李绯妤在凌乱的化妆台上扒拉了两下,从里面找到了刚刚的那支刷子,淡然地扫了几下香粉往自己的脸上涂。
“既然没什么话要捎带的,就请回吧。音乐响了,马上到我上场跳舞了。”
颜渚听了她这番话,莫名气从心底陡然生了出来,两步迈到了她的面前,质问道:“你是李老唯一的女儿,不打算回去尽孝吗?”
李绯妤不语,他更生气了大声道:“那我问你,李老的生前遗物谁来烧?!”
两个人僵持着,阿芎从后面走了上来将颜渚挡在身后,主动开口问道:“今晚跳舞,谷本会来吗?”
这句话被江海转述出了口,一瞬间不止李绯妤,就连颜渚也怔在了原地。
李绯妤率先反应过来,眼神变得狠戾,厉声道:“你们俩现在就给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肩头上的江海摇了两下自己的小短腿,乐呵地说道:“哟!她让我们滚。”
阿芎淡淡地看了情绪不稳定的李绯妤一眼,转身就走。颜渚看到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最后瞧了一眼坐着化妆的人,皱了皱眉跟着一起出去了。
关上门回到铺满红毯的走廊里,他在贯意里问道:“你来占区并非传达李老的死讯而是为了找谷本?”
颜渚见她不回话便当是默认了,随后问道:“占区越晚越危险,你打算怎么找谷本?”
他没有问她找一个洋人所为何事,想来也是因为查到贺先生的拘捕令和谷本有关。
阿芎顺着走廊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侧过头看了一眼肩上的江海。
江海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狼盯上了一般,打了个纸颤,不可思议地开口道:“不会吧……你又打算把我放出去?怎么不用你那条锁链……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芎无情地用手指弹了出去。薄薄的一片纸在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最后软软地落到了地毯上。
“谷本来了告知我。”
说完,阿芎没有给落在地上的小纸人一个眼神,毫不留情地走了。
江海摔倒几次,好不容易从地毯上爬起来,发现整条走廊没人了,在贯意里哀嚎。
“那你得给我喝血!我要喝……好多好多血!最好是可以抱着你的指头直接啃的那种!”
“看你表现。”
阿芎快行至走廊尽头时,突然想起来她和颜渚是挽着胳膊一起来的,停在原地转身等了他两步,僵硬地将他的胳膊拽到了自己的身边。
两个人就这么走了出去,那个在门口招呼别人的服务员看到他们眼睛一亮,立马迎了上来,问道:“这才刚开场,颜少爷就要走了?和子小姐不妨留下来再看看跳舞呢?”
颜渚瞬间蹙起眉来,将他试图凑近的身体推开了,训斥道:“和子小姐此行就是为了见凤仙说说话,如今面也见了、话也说了,这种污秽地方还是不宜久留。”
服务员立马赔笑道:“是是是,和子小姐慢走!颜少爷慢走!”
颜渚带着阿芎拐了一条街后,见四下无人便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他偏过头看向她,问道:“路上也不算安全,去车上等?”
阿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后,开口说道:“多谢。”
颜渚怔了一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什么突然给自己道谢。直到走到两条街外的车面前,他才意识到她在谢什么——自己答应的将李老死讯带给李绯妤的事完成了,却仍没有离开占区反而将车留给阿芎等人。
颜渚为了不让人发现,和阿芎一起坐到了后座上,他操办丧事忙碌了几乎一天,如今困顿倚靠着窗户小憩。
红色舞厅的音乐震天,两条街外都能听见。阿芎从怀里将雇佣盗墓贼的凭证拿了出来,上面的无底轮回桥显现完整,刻画得跟真的一样。
阿芎从未去过无底轮回桥,却日日行在刻满它的青石之上。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时,还是听师父谈起的。
彼时她曾问过师父,若是没有人去了无底轮回桥再完好无损地回来,流传的图案难道是人编的不成?
师父笑而不语,很久之后她见到了乱世里的司幽,从他口中得知了无底轮回桥更清楚的模样、更真实的作用,甚至有幸跟着司幽到无底轮回桥的入口神游过。
那番景象,只会比图案更加壮阔汹涌、令人捉摸不透。
“怪不得李绯妤那么生气,谷本果真来找他的小情人了!”
江海的声音在贯意里响了起来,打断了阿芎的思绪,她在颜渚睁眼之前,将那份泛黄的凭证塞回了口袋里。
“人在哪?”
“李绯妤的休息间。”江海刚说完,就见到那位谷本先生又将摘下的军帽带了回去,从休息间里出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本头也不回地沿着昏暗的走廊离开,立马跟了上去,并在贯意里吐槽道:“他就和自己的小情人碰个面、说句话……就走了?!”
“那何必来一趟呢?”
“是不是李绯妤跟他说了什么?”
“我一直在角落里听着,他们两个就寒暄了几句、互相看了几眼,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江海快跑起来,试图用两条小短腿追上谷本,顺便汇报道:“他快走到门口了。”
阿芎刚要起身开车门,一旁的颜渚坐直了身子,一只手盖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现在出去太明显了,万一正面和他碰上,很容易被拆穿混进来的身份。”
“让江海再跟他一段路,看看谷本会往哪个方向走。”
阿芎闻言坐了回去,在贯意叮嘱江海道:“随时报他的路线。”
谷本快到门口时和几个洋人客气了几句,江海气喘吁吁地刚追上,眼见他就要走,立马跟着跑了两步,随后起跳用两只纸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裤脚。
“累死我了……”江海顺着他的西装裤往上爬。
幸亏红色舞厅的灯光闪得人头晕,才没有人看见谷本先生的后腿上有一张小纸人在挪动。
“出门左拐。”江海瞧了一眼方向后继续往上爬,直到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才停下。
他的视角里只有黑乎乎的一片,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但是方方正正、棱角又圆润,好像在哪见过。
“过了第一条街直走……等等,他好像要往你们的地方去。”江海在他的裤边吹风,一晃一晃地观察四周的事物。
“第二条街右拐,快到停车的地方了!”
颜渚掀起一角车帘向外看去,远远地瞧见有一个人影走了过来,速度不算慢。只是背着光,瞧不清面孔。
“先开一点车门,等他走过去再跟上。到没有人的地方动手。”
轻微的开门声隐匿在舞厅的音乐中,颜渚目不转睛地盯着穿着军服而来的谷本。
十步、五步……谷本快步从车侧经过。颜渚在黑暗中与谷本离近的一瞬间,看清了他的面容,顿时瞪大了双眼,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一般。
“……我认识他。”颜渚在贯意中颤着声音说道:“他是死在极兽爪下的洋使……的老师。”
洋使?
他的文物证书上印有无底轮回桥,谷本如果是他师父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谷本也知道无底轮回桥的事?
既如此,谷本、雇佣盗墓贼的主家、警察署的亲洋派都是一伙的,他们为什么突然要用盗墓贼的尸体放在贺府后院来陷害贺章?
难道是东吾经济协会副会长的位置挡了他们的路?
五步、十步……谷本渐渐离得远了,阿芎刚要推开门下车跟上,颜渚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在贯意中严肃地说道:“他后腰有枪!”
闻言,江海瞬间意识到自己抱着的这个黑乎乎、有棱角但不锋利的东西是什么了。
手枪!他蓦地被吓得松了手,风一吹翻了十几个滚撞到了车窗上。江海来不及痛呼,立马顺着缝隙爬进了车里面,摔倒了后座的软垫子上。
谷本拐出了这条街,人影消失不见。
颜渚刚松口气,突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霎时倒在了后座上,再无意识。
阿芎看见了,或者说只有她看见了。
一只在月光和灯光的照映下仍没有影子的魂,顺着车门开着的缝隙挤了进来,轻轻地在颜渚的脸上一扫,他便晕了过去。
魂的眼睛发黑没有眼白,手指发青发黑像是中了毒一般,衣着破烂、磨损厉害,实在不像是如今东吾人会穿的衣服。
她很像甚至就是李老口中所描述的那只索命的冤灵。
“欸?这里还有一个。”
那只魂用青黑的手在刚爬到阿芎腿边的江海小纸人脑门上一弹,他顿时像是被抽去了灵一般无动静了。
阿芎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这只冤灵很奇怪。江海的身体不是普通的纸,而是可以御魂防幽象的迷穀纸。
她一只魂竟丝毫不怕,还能强制生人入睡?
“你是长乐?”
那只魂飘到了阿芎的另一侧,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摇了摇头。
阿芎觉得更奇怪了,开口问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魂用黑漆漆且空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咧开了自己的嘴,露出满嘴尖利的獠牙。
“我不仅能听懂你的话,还能模仿你的话。”
闻言,阿芎顿时皱紧了眉头,郑重地问道:“有人要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你想要我的命?”
她摇了摇头。
“你想要他的命?”阿芎指了指身侧倒着的颜渚。
魂状似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继而摇了摇头。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阿芎心下疑惑搞不明白她莫名找上门的原因,问道:“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
魂的身形不算长,两只手按着坐垫往后挪到了底,两条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
“我把他杀了。”
阿芎闻言先是怔了一下,没听明白她说的是谁,直接问道:“谁?”
魂的脑袋微微抬起,一只青黑的手搭在下巴处敲了两下,好似一时没想起来努力地回想。
她的动作很像少女,但模样实在恐怖。
“一个狱里的老头,听他们的话……好像姓贺,叫贺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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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