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少钧曾无数次回忆起已逝父亲的脸,在记忆深处、在沉眠梦里。当他掌握了时间穿越的能力后,心底也无数次想不顾一切回去看他一眼,告诉他所有,将他从死亡深渊里拉出来。
可是他不能,也做不到。
人就是这样,极度渴望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办不到时,就会选择视而不见、低头逃避。逃避并非懦弱,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甚至于在2050年发现老紫可能就是父亲时,也不敢第一时间就想办法去确认,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距离接受真相还没有充足的思想觉悟。
一旦确定老紫就是父亲了,他该怎么做?逼问他为何会加入丧心病狂坏事做尽的‘虹’组织?问他有没有助纣为虐残害无辜?问他知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问他是否已经得知自己将死的命运……
如果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知道’和‘是’,他又该如何自处?
去责备他、声讨他,言辞激烈地表达自己的失望,给他铐上冰冷的手铐亲手将自己的父亲缉拿归案?多么无私而正义,从头到尾贯彻了自己作为警察的意志……但这些都是最理性的状态,可他修少钧到底是人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修少钧何尝不想知道有关父亲所有的一切,可他却也很怕知道。真相从来都不通人情不知委婉,残酷又直白。
所以,在父亲这件事情上,他选择了逃避,只是他不曾想到越是逃避的东西,有时候越是容易自己找上门。
头顶白光照得人眼睛发酸,眨眨眼就想流眼泪。沉默犹如万钧巨石压在修少钧心上,半晌他猛地背过身抬手粗暴地扯掉了夹在耳上的假面投影器。
“嗯,是我。”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回头,终于敢正眼看向自己的父亲。“所以,老紫就是你……”
没有面对父亲该有的称呼,这是修少钧对正义最后一点可怜的坚持。
修继云静静打量着眼前身高体长的修少钧,平静的目光中泛起些许涟漪,还没等修少钧发觉,那点涟漪便一触即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修继云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摸出一支烟夹在指尖,却没有立即点燃,只是单纯夹着,徐徐开口轻叹道:“原来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那个雨夜里,那一声呼唤原来不是同名巧合,真的是你……”
苏鉴和修少钧都愣了一下,很快都恍然明白过来。与他们不同的是,修继云是回到原本的时间线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实实在在过了近十年。而对他们来说,与老紫在暗巷狭路相逢,却只是短短几天前发生的事。
“是我又怎样?!”修少钧突然抬高了声音,有些难以自控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会成为老紫?他们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肯定都知道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帮他去杀一扬?爸,你是警察啊!你怎么能……”
无论有没有隐情,那一夜,老紫对于一扬是真的下了死手的。
“我知道。”修继云淡淡道:“我也知道我是警察。”
得到了修继云肯定的回答,一时间修少钧心头千言万语竟不知该从何问起,翻江倒海般的汹涌情绪撑得他大脑几乎要爆炸,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各种声音不断涌入脑海。
修继云谆谆教诲的声音、修继云身着警服肩扛五星站在领奖台上的模样、修继云摸着他的头对他说“无论何时,都要敬畏生命心存善念。”……所有构建了修少钧价值观正义感的东西,都在修继云的这一声‘我知道’中碎了。
修少钧只觉得眼前眩晕,蓦然间仿佛看到了修继云冲他挥手转身跳下烂尾楼时的情景。他拼命呼喊撕心裂肺,可修继云神情决绝,没有一丝丝犹豫,到最后一刻,修少钧伸出去的手没能抓住父亲,于是,他最敬爱的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离开了人世。
白布盖住了修继云残破不堪的身躯,尚且年轻的修少钧不敢看,担架抬着父亲从他面前走过,白布边缘垂下一条手臂,那上面有被滚烫盐水浇透了的深深伤痕。
突然一只手轻轻牵住了他,回忆画面戛然而止。微凉的温度从指梢末端传来,宛若一泓清凉的泉水温柔地盖住了那些纷乱繁杂的情绪。这时修少钧才猛地发现,他此时正剧烈的喘息着,额间手心尽是冷汗。
苏鉴抓着修少钧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低念道:“深呼吸,放松……没事的没事的,那些都过去了……”
“他怎么了?怎么会……”修继云从警多年,一眼就看出修少钧的病症,立刻上前想要扶住修少钧,可伸出去的手却被苏鉴不动声色地推开了。
“修总队,如果你要找儿子,请出门左拐回家去找,那里有你亲手抚养长大的十八岁的儿子。”苏鉴看着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虽说确确实实也是你的孩子,可他更是非防局刑侦大队队长修少钧。如果你还要用对待小孩的态度来和他说话,敷衍他的问题,那我们大可不必继续聊下去。”
修继云愣了愣,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沉默片刻,微微后退了一步表明态度:“我的确是有事想和你们谈谈。但在这之前,身为父亲我只想知道,少钧他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没事。”修少钧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他拍拍苏鉴还在扶着他的手,然后将那手指攥在手心里握了握才缓缓松开。
他当然无法回答修继云的问题,修继云能问出这句话就已经证明了接下来几天内发生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死亡的宿命。无论是修少钧也好,苏鉴也罢,他们都不能给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宣告宿命,这样就已经是在试图改变历史,况且明知无法挽回还要戳破揭露,这样无能为力的宣判实在太过残忍。
夜色寂寂,骤雨过后的夜空无星无月,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飞过屋檐,落在水洼里,踩碎了一地城市光景。
修少钧抬起头看向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重重喘了几口气说:“你怎么会发现我们?”
修继云见修少钧无意多说什么,便也略过不再追问,就着修少钧的问题说:“你们来这个时代是想做什么?太莽撞了。”说罢他扬起下巴示意桌上苏鉴没有回收的监听器。“未来的东西是好啊,你能监听我,我就能通过信号追踪道你。”
苏鉴瘪瘪嘴,略有些尴尬道:“一般设备可反追踪不了它,何况是现下这个落后的时代。”
修继云点头表示认同苏鉴的话:“不错,对于你们而言,现在是落后了点儿,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能穿越,其他未来的人就不能穿越了吗?”
修少钧当即脸色变了变,他想到白天撞到赵卫疆时fish的反应警报。如今被修继云点破,他才觉得这次的行动确实莽撞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苏鉴:“反追踪可以,但你似乎一早就猜到了我们的身份,不然也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走进来。”
听到这番问话,修继云突然就笑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说:“追踪终点在我家老宅,门口密码锁没有任何暴力破坏。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安装了针孔摄像头,我什么都看到了……这位小兄弟,你说我该防备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修少钧顿时瞪大了双眼,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家老宅里居然安装了针孔摄像头!也正是因为选择了自己熟悉的房子,他也就没有做任何反监控监听的探测。
电光火石之间,修少钧和苏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修继云说他‘都看到了……’是指什么?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他俩干啥了?!
一时间,修少钧和苏鉴脸色都有些泛红,那种感觉活脱脱就是高中生早恋被父母抓了个现行,而且还是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早恋。
“你瞪什么瞪?”修继云神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突然间憋红了的脸。他继续对修少钧说:“我家祖传老宅没人住了,但东西可一样都没搬走,不得装个摄像头时刻盯着,你那时候年纪小,自然就没告诉你。”
修少钧此时脑子里全是自己不久之前和苏鉴忘情亲吻的画面,他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试图找到针孔摄像头的位置,幻想着探头并没有拍到他们。可仔细想想,他和苏鉴实在太过明目张胆,无论客厅里的探头装在哪里,沙发中央的位置似乎都是必然会被拍到的。
见修少钧不吭声,修继云又转向苏鉴道:“在歌剧院现场假扮成老宋的人就是你吧,这孩子长得挺端正的,怎么尽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你也是警察吧,也是来自十年后非防局?具体做什么的?还是刑侦口的么?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是……”
“爸!”修少钧一听就知道是他爸职业病犯了,连忙打断他,没好气道:“你怎么一上来就刨根问底跟查户口似的,他是我们队里的推演顾问,人很聪明,推演逻辑缜密,帮助我们破获过多个大案。他还救过我多次,舍生忘死,若不是他你儿子我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说着说着修少钧猛地顿住,他看到修继云正勾起唇角笑呵呵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儿子大了,就知道维护自家媳妇儿。
两人大眼瞪小眼怔愣了片刻,苏鉴低咳着打断了这场气氛尴尬的对视,心想这两人真不愧是父子,一开口就来一大堆问题,被问一句就能把家底儿倒出来,这性子果真是一脉相承。
父子二人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先前僵硬凝固的气氛也终于软化,修少钧与修继云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父亲依旧是原来的父亲,儿子虽已长大成人,却也是曾经熟悉的模样。
他们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那些尘封于过去的隐秘,时间不多,但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