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过后,众人起身,经过一番探查,重新确定了熊的位置,又跟了上去。
在半下午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熊。它在树林间走来走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他们决定兵分三路,慢慢靠近,把它包围起来。
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熊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它开始发出威胁的咆哮。猎人们纹丝不动。
“放箭!”
瞬时间,箭如雨下。
身体上的疼痛刺激了熊,它猛地朝人群里冲去。
与此同时,树林间突然飞出几只鸟,它们长得像雕,头上却多出了一只角,叫声凄厉,仿佛婴儿的哭泣。
怪鸟们的出现,让猎人们猝不及防,它们尖锐的爪子能轻易划开皮肉,而且还专盯着人的眼球啄。
原本整齐的队伍瞬间被打散,黑熊趁乱逃了出去。
“是蛊雕!它们怕火!”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余下众人纷纷找起自己身上的火石或火折子。
打火石碰撞间,火星迸发,蛊雕向后闪躲。
“有用!真的有用!”
地面上一时间火星四溅。
不知从何而来的火星,正巧落到了枯叶上,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冒起了黑烟。
落在地上的火星越来越多,火苗四处丛生,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见起了山火,众人连忙四处逃窜,蛊雕跟半空中穷追不舍。
于冬是被婴儿的啼哭声吸引过来的。尽管她觉得可能又是那群鸟妖在作怪,但还是忍不住过来查看一番。万一真的有弃婴,那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奇怪,刚刚好像是从这个地方传来的声音,怎么一下子就没有了?
一阵风吹过,她突然闻到了木柴燃烧的味道,混杂着鸟类羽毛烧焦的臭味。一根带着斑点的羽毛飘落在她面前,她见过这种鸟。
果然被骗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回去,就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注视着,她的脊背瞬间僵硬了。
余光瞥见一只双目通红,背上还插着箭矢的黑熊,正朝她喘着粗气。
于冬拔腿就跑。
请问火焰和黑熊哪一个更可怕?
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于冬会选择第一个。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火舌舔过她的头发,她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闻到了熟悉的焦臭味道。
后面那头黑熊还不算完全丧失理智,它大概是想把她赶进火中,然后自己撤退的。
谁知道一棵突然倒下来的大树拦住了它的去路。
于冬看着那只全身上下都被火焰包围的毛熊,四肢挣扎着想爬过正在燃烧的树干,中途却跌落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周围很热,她感觉自己不停地在出汗,汗液排除体外的那一瞬间,又立刻被蒸发干净。
上一次是冰,这一次是火,她的死法,还真是多种多样啊。
只可惜,这一次,比上一次突然,她都没有时间准备好。
好遗憾啊。
烟熏火燎间,于冬闭上了眼睛,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所有的感官都化作一团,耳朵嗡嗡的,隐约间,她好像听到了狐狸的叫声。
她感觉火舌好像在舔她的皮肤了。
“须知前路吾已为汝走过”,脑海中隐约浮现出这句话。
很快,一切都安静了。
秋日的山火总是格外猖狂,但敌不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场雨,浇灭了这场足足烧了三天的大火。
于冬感觉自己在融化,身体一寸寸的分解,变成了碎片,她是一片混沌。
雨滴落下来的时候,她变成了水,在大地上肆意流淌,流过腐烂的动物尸体,也流过刚冒出的绿芽。
她随着水流汇入溪水,一直流动、流动,不知去往何方。
朝霞升起的时候,她变成了一朵云,在无尽的碧空中漂浮、游荡。
云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往下坠落、坠落。
雨总归要落到地上。
豆大的雨滴一颗颗砸向地面,摔成几瓣,溅出水花。她终于停止下坠,落到了地面上,她痛的闷哼一声。
一声婴儿的啼哭在她耳边炸开,周围闹哄哄的,只听见来往往地脚步声,还有女人痛苦的呻吟,有一个年长妇人高兴地大喊:“夫人!生了!生了!是个姑娘!”
在第一场春雨落下来的时候,兰溪城的一座富裕府邸内,一个女婴出生了。
在大人的眼睛里,孩子的成长是很快的,它们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模样。对于冬来说,事情却不是这样。原本随着水流、云彩自由流动的意识,此时被禁锢在了一处,世界也变得模糊朦胧,像被一片浓雾包裹着。
视线上方,熟悉的黑影又靠近了,手中好像在拨弄着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么。
摇篮外,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女孩惊呼出声,“娘!妹妹抓我的手啦!”
蹲在墙角玩蚂蚁的小男孩闻言,扔下树枝,啪嗒啪嗒地跑过来,好奇地凑近。
面对眼前突然放大的一团黑影,作为一个婴儿的于冬,张了张嘴,毫不意外地开始放声大哭。
在庭院里粉花飘落的春天,于知星小朋友因为吓哭妹妹,被父亲罚抄了三页的大字。
天气一点一点地热起来,随后又慢慢转凉,盛夏里不歇的蝉鸣在一场秋雨中消失殆尽。
于冬作为一个婴儿的五感,也在时光流转里一点点变得清晰,世界重新在她眼前打开了大门。
“安安你看,这是花。”姐姐于知微把木制学步车推到庭院里。
于冬抬头,看着眼前硕大的金黄色花朵,伸手摸了上去。弯曲的花瓣重重叠叠包在一起,像绸缎一样,孩童小小的手掌,甚至都盖不住一朵花。于冬拍了拍花的脑袋,又看向姐姐。
“安安你看,这里还有粉的,和刚刚的不一样。”于知微见状,又把她带到花丛的另一边。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于冬已经渐渐熟悉了现在的家人。她的思维常常飘忽不定,有时像一个真正的孩子,有时又像一个成人。
之前记忆与情感分离,像是为了适应这个孩童的身体,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到了脑海中的角落,时不时才吐露一些。
明明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可她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
于冬用了很长时间,来习惯这具正在成长的身体,来整理自己的感情。
但在外人看来,于家的第三个孩子似乎有些先天的失魂之症,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不活泼又很少说话,对人也不亲近,像是和周围隔了一层膜。于夫人和于老爷也曾为此忧心,请了不少善治小儿疑难杂症的方士名医前来查看,但都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以老朽的本事,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常。孩童发育各有其不同,令爱身体康健,还请二位缓和心情,不必太过焦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一边收拾医箱,一边慢吞吞地说道。
好在随着岁数渐长,她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孩子,虽然与同龄儿童相比还是不活泼,但至少还在“正常”的范畴内。
不过,有时候她会怀疑,现在的这一切,是不是她正在做的一场梦?她只是不小心碰到了狐狸的奇怪石头,等她睡醒,就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熊、火焰,也没有什么兰溪、于府,她只是趴在山洞的石桌上小睡了一会儿而已。
“安安,别走神了,待会儿轮到我们去磕头了。”
于知微轻轻推了妹妹一把。安安从小就喜欢发呆,常常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大概是跟家里的猫学的。
猫是一只黄猫。因为家里只养了这一只猫,所以没有特别起一个名字。猫的性格很懒散,常常趴在阴凉地方休息,知星很喜欢找它玩,但黄猫显然很不喜欢吵吵闹闹、下手没轻没重的知星,常常躲在安安的院子里。
说起来,安安的性格和知星好像完全相反呢。于知微心想。
今日是主家老夫人的寿辰,因为是整寿,所以办得格外隆重,他们这些旁支的也都赶来送礼。
现在寿宴还没开始,小辈们正轮流上前给老夫人磕头,说些祝福的吉祥话。
敬完这么一轮,气氛也逐渐热闹起来了。老夫人简单说了几句便宣布开宴,一时间筷箸声、杯盘碰撞声、交谈声相继响起,不绝于耳。
席间添酒上菜的侍女与仆役不断穿梭,来来往往,。于冬夹了几筷子自己爱吃的菜尝了,对其它的大人菜提不起兴趣。她抓了两个荷叶饼下桌,拉了拉于夫人的衣角说道:“娘,我吃饱了。”
“嗯,好,玩去吧,不要乱跑。”于夫人忙着应酬,简单叮嘱便放了行。
“阿姐,我走了,”于冬又转到于知微身后,小声和她报备。
“你去哪儿呀?我待会儿去找你。”和旁边小姐妹聊天的于知微闻言,转过身来,不放心地问道。
“就在之前路过的花园,有鱼的那个。”
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于知微回忆了片刻,开口道:“好,记得不要离水太近,知道吗?”
“我知道的。”
远离的喧嚣的人群,清幽的庭院显得更加寂静。夏日炎炎的正午,池中的锦鲤也不愿浮出水面,只有一丛荷叶正随风摇曳。
于冬对着此情此景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来。
《九洲游记》是逍遥散人的成名之作,也是如今志怪类书籍中最畅销的一部书。全书共分为四卷,记录了逍遥散人作为一名方士游历半生的所见所闻,其中包括名山大川、民俗风物、精怪见闻、术式偏方等等。
她从书中学到了许多有趣的知识,也读到了许多陌生奇异的故事,还有许多原来她很熟悉,但却不知道名字的事物,此时在书中见到,难免产生几分老友重逢的怀念。
“夏至前后,溪中生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
原来之前水里一夜之间冒出来的红色果子是可以吃的吗?她还以为是什么水生妖怪的胚胎,一直不敢靠近呢。
萍实的味道很甜吗?难怪她觉得那几天附近的蚊蝇都多了不少。指尖划过“甜如蜜”三个字,于冬继续往下读着。
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去乌蓬山的,但肯定不是现在,她现在的身体才八岁,连自保都困难,更别提跨越千里去北境了。
没错,根据她上辈子了解到的风物习俗,以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乌蓬山应该在北境,而兰溪在越地。
一南一北,相隔千里,更别提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
都不知道狐狸还在不在了。
不过,妖怪应该能活很久吧。书上说:“蛇五百年成蟒,蟒五百年成蚺,蚺五百年成蛟龙,蛟五百年成螭,螭五百年成虬,虬五百年成应龙。”黑歧大人原来都活了一千多年了。
不管怎样,乌蓬山她是一定要回去一趟的,不过现在,还是先看书吧。
能把字认全实在是太好了。于冬在心里默默感慨,她啃了一口荷叶饼,又翻过一页。
作为府中的少爷小姐,除了基本的习字,还需要学习许多技能。只可惜她们三个孩子好像都没有继承父亲擅长琴棋书画的天赋。姐姐于知微只对算数经商感兴趣,一天天往账房里跑;哥哥于知星是个坐不住的,天天跟在武教师父舞刀弄棒,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
在前两个孩子都明确拒绝父亲优雅的闺秀、士人教育后,于老爷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安静乖巧的小女儿身上。
“安安,你听出来了什么?”于老爷弹完一曲,心情舒畅地问道。
于冬:……
她停顿了一会儿,对上父亲略怀期待的眼睛。
于老爷鼓励地看着小女儿。
于冬僵硬地提起嘴角,眼神诚挚地看着父亲,“好听,好琴。”
于老爷继续期待地看着她,试图希望她多说几句。
啪!
于冬精准拍死停在自己手背上的一只蚊子,抬头看着他:“爹,我们回去吧,外面好多蚊子。”
“唉——”于老爷长叹一口气。
“你先进屋吧。”
“晚上少看点书,费眼睛。”
“知道啦!”
唉,后继无人呐。看着小女儿明显活泼不少的背影,于老爷沮丧地拨弄了几下琴弦,一振袖子,抱着琴离开了这片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