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次的跑道侵入事件,塔台内部没有发酵,集体保持缄默。
翌日上班,倒是许卓禹见缝插针凑出十分钟时间,召集一班成员到准备室开了个小会。
美其名曰他是科室主任,手里管着人,有技术有威望,实际上夹在领导层中间无任何实权——干活的时候单独扛责任,论功行赏的时候上级眼里又没他这个人。
连对成员工作失误上的批评指责,都得优先顾虑分局要求的“大局观念”。
可该提点依旧要提点,否则安全意识落实不到位,日后再出问题,那肯定还是他这个带班主任提点不到位的结果。
许卓禹往会议桌前一站,粗暴地直切主题:“我先简要说一下接下来三个月塔台的整体安排,7月模拟机综合实战演练,8月一年一度的大流量暑假运力保障,9月复训的同时还有局方两年一次的资质排查考试,你们心里应该清楚,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每一天都是挑战,每一天都不好过,工作习惯怎么样、知识欠不欠缺,基本功扎不扎实,你们问问自己,千万别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这种情况很危险。”
“我还是那句话,这份工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它性质非常严肃,别出了事情让自己背上良心债,所以能干就干!”
团队日趋年轻化,平均年龄分布在二十八|九岁,他还是考虑到了这些孩子的脸面,将后半句“不能干收拾东西滚蛋”生硬地咽进肚子里。
大家垂着眼睛,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许卓禹凶完不摆领导的谱,不浪费无意义的时间,紧接着目光落在咏溪身上,说:“跑道侵入的案例分析会,由你来做专题分享。”
咏溪眼皮一抬,愕然,一下子没弄明白这是上面朝她背后抽了一巴掌,马上又派许卓禹喂甜枣,肯定她的工作能力吗?
许卓禹木着脸,问:“有问题吗?”
“左邻右舍”齐刷刷看过来,咏溪迫于诸多眼神威压摇摇头。
许卓禹大手一挥,示意散会。
咏溪合上工作记录本,有意要和许卓禹谈一谈,慢大家一步起身,越过会议桌,喊住他,直白地表示自己没有做专题分享的经验。
许卓禹曲解道:“没有经验,所以以后打算都不做吗?觉得这项工作跟你没关系?”
交流中总是爱使用问句的人,话里必定带着自己质疑对方的强势态度,咏溪听着应激地抓狂,应激地想要发火,但她更擅长的是抑制住不职业化的情绪起伏,她摇摇头,语气轻而稳重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专题会的形式、内容侧重,我只有了解详细了,才知道怎么着手去准备。”
“形式参照以往的例会模式,内容侧重在你的工作思路上,至于格式和PPT那些......”许卓禹想了想,突然挪一步到门口,看向走道,喊了声:“卜松松——!”
班组成员尚未赶得及登上顶层,有进洗手间洗手的,有饮水机前喝水的,有整理自己耳机线的,原本严阵以待的严肃面容,猛地听到大鳌真名,开启了微笑开关似的,各个窃窃地笑起来,连带着大鳌女徒弟头一低,嘴角露出两个酒窝。
名字羞耻症重度患者的大鳌摆出一副便秘十天的小表情,转身应答:“唉,什么吩咐啊,主任!”
许卓禹指了指咏溪,把更具体的指导工作扔给了他,“带一下。”
大鳌没办法不应,用“杀人灭口”的眼神狠狠瞪咏溪一眼,怨气十足地问:“什么时候用得上我?”
咏溪耸耸肩,自然是下班后了。
难得大鳌给停机三十年的情商冲了费,认下“加班的狗屎运”,“你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啊,行吧行吧,拿我的命换前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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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临近傍晚时分,飞机染着渐变的霞光,在申城机场起起落落之际,局方官网悄无声息地对外公布了一则调查事项。
[近期,申城机场发生了一起跑道侵入事件。该机场有一条穿越跑道的滑行道,在跑道入口处分别按要求设置了跑道警戒灯和跑道等待位置标志。事发当日,一架飞机拟进入跑道起飞时,管制员指挥飞机在跑道外等待。飞行员误以为跑道警戒灯所在位置为跑道等待位置,越过了跑道等待位置标志,造成了事实上的跑道侵入。幸而被管制员及时发现,没有造成不良后果。]
一概而过的事发经过,一概而过的处置结果,任外行人谁看了不“哦”一声,心说,一桩不值得一提的小差错。
陈敞作为最关心这件事情走向的“八卦记者”,第一时间刷出了这则消息。
他不耻于局方一盖头捂死所有可能发酵的新闻点的做法,当即打电话给林明楷大发牢骚。
他甚至蛮不讲理地命令林明楷帮他搞一份通舟3525机组驾驶舱的录音。
林明楷作为精力旺盛型高天赋值选手,下班回家洗了个澡,炸着一头毛,尚有余力练习英语听力。
他伏在桌案听陈敞发完疯,不咸不淡地表示:“对不起,没那本事。”
陈敞哼一声,讽刺他与局方一丘之貉的尿性,“你分明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省得一人生病全家吃药,自己跟着遭瞎殃。明明整个事件里头,最无辜的当属那位女管制了,工作做到位了,却讨不到一句好,丫的,你们就是看人家声量小,纯欺负人!”
林明楷悠悠往椅背上一靠,说:“既然你看不起我们飞行队伍,就别来捧臭脚,不都一早被踢出局了,你一个外人怎么还拿队伍当娘家人,自觉性呢?”
往事不堪回首,陈敞的心被扎得支离破碎,“你什么意思啊!林明楷!”
“意思是......”林明楷皮笑肉不笑,“让你转换转换视角,别整天只盯着薅飞行身上的羊毛。”
陈敞困在思维路径里,豁然开朗,“你是说——”
“对啊。”林明楷边打断他,边装大尾巴狼,“正巧,有人脉,我也乐意帮忙。”
陈敞:“......”
“怪不得你赚钱困难呢。”林明楷讥讽他。
陈敞站在专业角度解释,说我做视频内容要考虑用户黏度。
“拉倒吧。”林明楷说:“互联网上一群杂食党。”
懒得再跟陈敞继续费口舌,他利索地挂断电话,然后掐着晚间十点这个微妙的时间点拨打了咏溪的电话号码。
“嘟”地响了一声,顺利到令他意外地接通了。
他第一时间保持沉默,那头的人也不吭声。
片刻较量后,林明楷率先发问:“接人电话都不打声招呼吗?”
咏溪义正言辞地反说:“你给人打电话都不先问候人吗?”
林明楷被她堵一句,倒是不以为然,问她,有空聊两句吗?
咏溪稍有迟疑,缓慢“嗯”了声。
林明楷套用那个经典又老套的开头,“我有一个朋友,托我来请你帮个忙。”
简要介绍了陈敞的工作情况,至于具体的帮忙细节,他说的十分含糊,大致意思概括为,陈敞想站在管制的角度来解析这起跑道侵入事件的发生。
咏溪支着电脑,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在翻看各类跑道侵入的相关案例,这么一听,她就近拿了个抱枕垫在腰后,背靠住沙发。
zulu眼力绝佳,扎个猛子跃至咏溪的肚子上,四仰八叉躺好,等着咏溪摸它。
咏溪顺从本能反应,戳着它柔软的下巴毛开始上下左右地揉搓。
那天饭局,陈敞给她留下的印象还不错,但鉴于她丝毫不了解陈敞的运营账号,谨慎地问道:“正规合法吗?”
林明楷笑得颇有深意:“你一句话怀疑了我们两个人。”
咏溪心里暗忖,是呀,我一直没有相信过你。
林明楷适时提供可信度证明,“他跟主流媒体联合在民航报上发表过文章,专业度可信度没有问题。”
咏溪仍是一阵不说话,眼睛转了转,似乎在考量什么,又似乎在卖关子,“如果我拒绝呢?”
“问清楚原因。”林明楷反应极快,应答如流,“塔台有明确禁止你们向无关人员透露相关工作内容的规定吗?”
咏溪模棱两可:“视情况而定。”
视情况就好办了,都是聪明人,还把握不好谈话的尺度吗?林明楷像自己的面子不值钱似的,调侃一句,“求人帮忙就该拿出求人的态度,今天不答应,我明天再打个电话试试,不过事不过三,次数多了也不好,不仅让人为难,还招人烦。”
话说的如此圆满,咏溪倘若再拒绝都显得不通情理,这让她再一次感觉他心思深沉,即使愿意给人台阶下,也堪堪铺垫地能落下一只脚。
怔神之际,只听林明楷突然满腹奇怪地问:“什么声音!你在哪儿呢?”
咏溪一愣,反应过来,察觉是zulu被伺候得太过舒服,启动了帝王引擎,旁若无人地打起了呼噜。
咏溪没有正面回答,手指移到zulu那碰不得的禁忌地——后腿,猝不及防戳了戳,zulu果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她身上顺势翻滚下来,怒火中烧地哀嚎了一声。
那头的林明楷被这声肺活量惊人的猫叫震得不轻,哼声说:“这要是送去唱秦腔,高低是个老生。”
咏溪忍不住隔着手机屏幕瞪他一眼,怎么夸奖人的时候高情商就消失了呢?
高情商虽然暂时缺位,但高智商在线,林明楷记忆力甚好,忍不住斤斤计较道:“不是形容自己没什么兴趣爱好吗?”
咏溪问:“养猫算兴趣爱好吗?”
林明楷轻快的语气:“算啊。”
咏溪故意跟他较劲般,睁着眼睛说大瞎话:“我没养猫,这是在猫咖遇到的招待客人的猫。”
“哦。”林明楷的强盗逻辑严谨周密,“只知道闷头干活的人,下了班,跑去猫咖逗猫喝咖啡,快11点了还不回家啊。”
咏溪无言以对,选择不搭理他,绕回正题,“你说的事情,我考虑一下,给你答复。”
“好,等你答复。”林明楷不仅不见好就收,偏得寸进尺地当好心人提醒一句:“记得早点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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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