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再说天石小世界的外面。
烈如秋的双脚落到实处,摊开手掌眼见一枚小巧的白色天石:断舍。恰好一道银光划过,石上的符纹仿佛有了生命,如同天际的星辰,又似流星陨落,耀目的光华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烈如秋攥紧断舍石,抬眼扫了扫四周,一切还是离开时的模样,连火堆里的火炭都几乎是原样。
他靠着石壁坐下来,想起关于这枚天石的天理规则:天石小世界的百日等同正常世界的一日。所以,他们离开石窟不过是瞬间的事罢了。
炭火烧得很旺,石洞内热意融融,却给烈如秋更添了几分躁意。他低头瞅了瞅,胸襟被扯出几个破口,布条要断不断地挂着,仿佛描绘着某个令人挫败的场景。
烈如秋不禁回想起那一刹那。
原本还在他肩头嬉笑玩闹的两团小毛球,周身气息骤变,眨眼间就变身成为数丈高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目光带着怒气与杀意,眉间彩绒散着奇异的光芒。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巨兽一掌拍过来,山崩天塌之势让他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利甲堪堪擦身而过,所幸仅是抓破了衣衫……
烈如秋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这两个小崽子,果然是那个妖孽的狗腿子!我是怎么着他了?不就是扔了一块小小的石头吗?值得它们用这么大的阵仗?有必要吗?他不是修了天道吗?随便施点手段,我哪里还能动弹?难道他是想把我吓得半死好羞辱吗?教我颜面扫地之后,自然是无脸赖在他的身边了,是吧?哼!”
“不过是一道天诏就能把人打发了……”
“呸!天诏又能怎么样?难道我烈如秋还怕了他不成?”
“可是,那臭小子偏偏说什么功德圆满,要给我论功行赏,无论是要财要物还是要名要誉,皆可恩赐,甚至连烈焰庄也一并封赏……”
“这些也就罢了,姑且不跟他理论。可是他说的什么话,我失去了修为,理应回归师门重修……这算是什么?用完就扔的垃圾吗?是哦!他是恢复了修为,用不着的东西自然不会带在身边了……哎哟!我又不是个东西……不对啊,我怎么就不是东西了?”
骂来骂去还就骂不明白了,烈如秋的目光瞟到胸襟露出火红的一角,火气更大,一把抽出藏霜摔到地上,嗤道:“尽拿这些稀罕之物打发人,我是那种沽名钓誉之辈吗?是贪财念物的人吗?满以为我与他是真情实意的君子之交,却让那个混蛋变作苟营苟利的小人得志一般。”
他忍不住骂起脏话,忽而又觉得有违师门之规,悻然住了口,继而低声念叨着:“混蛋!得了封赐又如何?天大的封赐还不是过眼云烟。他还说过‘既能赐予也能收回’这话呢!”
烈如秋的怒火未解一分,瞅着破破烂烂的衣衫灰灰绿绿的,根本无法入眼,便随手一撕,脱了个干净。再从藏霜中取出一套新衣,刚刚套上里衣,忽然发现胸口有一团印记,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形似红梅,色如滴血,花底隐约可见一条细细浅浅的痕迹,好像花枝一般隐入肌肤。
烈如秋伸手抹了抹,红梅并无丝毫褪色的迹象。仔细看去,这朵红梅更像是从肌肤深处渗出来的。
这是什么?
烈如秋愣了半晌,心底隐隐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总觉得这朵梅花的来历非同一般。
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答案,烈如秋干脆抛到一边不去理睬。待穿戴整齐,他又将藏霜收罗了一遍,心绪更加低落:藏霜里面所有的东西,包括藏霜本身,甚至是身上穿的里里外外,全是那个家伙给的,或是因由受惠于天威辗转得来的。
烈如秋原想着将这些东西一并归还了,再乘着仙鹤一走了之。那个家伙把我的修为据为己有,好歹也算是他欠着我一回……
他妈的!就连流云也是属于天君的灵兽!
烈如秋爆了句粗口,恨得牙根痒痒,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偏偏那个混蛋迟迟没有现身。他烦躁地踱向洞口,瞧着外面漫天的风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盘算着离开这里之后何去何从。
风雪阵阵,时而侵入石窟,寒风掠过面颊,消退了些许躁意,烈如秋渐渐冷静下来,想到一事,突然有点不安:那个家伙说是要清静清静,调息一会儿。可是断舍石里面的时间比外面快百倍,距离自己离开天石大概过去了一刻钟,那么天石里面呢?
烈如秋粗略一算:天石小世界已经超过整整一天了!
那个家伙怎么还不出来?
是不是又在设计什么惊天的谋划?这次他要针对谁呢?人族和妖族都被他清洗过一回了,难道是灵族?但是灵族早就没剩多少人了,现在玉灵山不是挺安生的吗?
泠曙山时,对圣都和妖族的一番清肃,那般匪夷所思扑朔迷离,那家伙是一面解阵一面谋划。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样的对手需要他推算一整天的时间?
烈如秋被寒风吹得浑身发冷,回到炭火边坐下,盯着掌心的断舍石左猜右想,越发不安: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心海深处浮起一丝隐忧:莫非他是真的受了伤?那些黑雾……
烈如秋心头一颤,又想起胸口的那朵梅花……如果这花儿是因为什么缘故受的伤,那个家伙肯定会将其转到自己身上去的。这种事情,他以前又不是没有做过……
恰这时,烈如秋听到腹内传出一阵声响,顿时觉得又渴又饿。他侧身翻开食盒舀出满满一碗热粥,急切地吃下一口,忽然醒悟:要是沐天落把我身上受的伤转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可我这如影随形的饥渴不是还在吗?
那么就不是了。
烈如秋稍稍松了口气,一面吃粥,一面琢磨,继而又发现一个问题:那时我只是气急了,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扔过去,可是那个家伙居然没有躲开。躲还是不躲并不重要,本来也就是随手一掷的,何况又没有多大的力道,偏偏那个家伙就那么倒下去了。再后来,两只小崽子立马发了狂,六亲不认地冲我咆哮扑腾……
烈如秋咽下最后一口药粥,算了算时间,心绪七上八下的,想要去断舍石里面瞧一瞧,又怕只是自己多虑了,反而惹来笑话。何况还有两只忠实的巨兽左右不离身,根本无法接近。
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等沐天落出来再说。就算那家伙迟迟不现身,两个小崽子总不至于连最爱的肉食也能断了吧。
一旦开始等待,时光就仿佛停了下来。一时一刻,竟如一日一年那般漫长。烈如秋百无聊赖,化雪煮水饮了几大壶,又将地上的冻鱼化开,去到潭水边去鳞洗净,串在炭火上烤熟,味道竟也别有一种鲜美。鱼吃光了,水也饮得肚子发胀。
渴意未减尚且能忍,人有三急却是没法忍的。往日只需念几遍清净诀就能将那污物化了,但是现在落得凡人一个,唉!烈如秋无奈来到风雪里,绕着小岛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解决了。
回到石窟里,他取出炽枫打发时间,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思抚琴,胡乱拨了拨只好作罢。
好容易过了一个时辰,烈如秋的耐心快要耗尽,手中的断舍石银光忽闪,只见两团白光弹出来,却是小小的一对灵兽落在膝头。两团小毛球口中嘤嘤嘤,毛茸茸的长尾巴甩得飞快,一副讨好献媚的模样,小爪子扒在烈如秋的膝头,作势就要往怀里拱。
烈如秋侧身将衣角一抖,就见毛团子们滚到地上,双双伏在脚边,委屈地呜咽低泣,眼中还含着泪。小家伙们鼻子一吸一吸的,时不时地瞟向洞外,显然已是饿得急了,却又不敢擅自出去猎食。
烈如秋冷眼瞅着毛团子们的表演,心里面仍是有些后怕,拿不准这对灵兽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再则,那个家伙还未现身,先将小灵兽放出来卖萌,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小灵兽们委屈巴巴地小声呜咽,烈如秋心烦意乱地斥道:“你们用不着跟我卖惨,我这里没有吃的,饿了就去潭里抓鱼,有什么好哭的!”
一听到“抓鱼”二字,小毛团子如闻大赦,立即转身冲进风雪。不消片刻就各自衔着一只肥鱼奔回来,乐滋滋地把鱼摆在烈如秋的脚边,满怀期待地瞪着亮闪闪的眸子。
烈如秋冷颜把鱼踢开,小毛团子又把鱼拱过来,嘤嘤嘤嘤地唤个不停。
烈如秋不耐烦地说道:“怎么?还要我替你们洗剥干净烤熟了,喂到你们的嘴边才吃吗?你们到底是什么精贵的神兽,居然也要看人下菜的!想吃就吃,不吃就滚!”
小毛团子听到这话,呜呜几声,趴下身子藏起爪子,可怜兮兮地掉着眼泪,竟然对那鲜活的肥鱼视而不见。
偏偏烈如秋见不得眼泪,心中一软,拾起肥鱼递到小毛团子的跟前,“明明是你们伤了我的心,居然自己还先哭上了,方才那般气势呢?多好的鲜鱼,不是你们的最爱吗?快吃吧!吃饱了有力气,再变个身给我瞧瞧仔细。我也不怕你们把我拍死,横竖不过是贱命一条。”
万万没有想到,面对美食的诱惑,小毛团子却躲开了。两个小家伙在角落里找了个石缝挤成一团,仿佛要跟那石壁融为一体。
烈如秋自觉失了面子,将手中的鱼一抛,恨恨地想着:这都是些什么臭毛病!跟那浑小子一个脾气,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兽”!
烈如秋饮了几壶热水,空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天石里面看一看,忽觉手心骤寒,便见一身雪衣的少年握着他的左手出现在身前。
烈如秋的反应飞快,掌中一紧,将人儿拉到身边坐下,不等对方抽出手,牢牢将其抓住。
这么一拉一抓,烈如秋的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没有去看沐天落的表情,也没有关注灵兽们的动静,而是按住沐天落的肩头一把扯开胸襟,露出里面的肌肤。
赤红的血玉垂在颈窝,瓷白的肌肤染着青青紫紫,沾着草药的碎末,散着浓重的药味,无数深深浅浅的旧伤痕爬满胸膛。
这些还可以忽略,让烈如秋震惊得气息凝滞的,是心口上的那道狰狞丑陋的新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