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的竹海因竹高叶密,延绵不绝,几乎遮蔽了阳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竹林中满眼幽暗的绿色,静谧得让人感觉如临幻境。
沐天落引着碎羽朝向竹海某处俯冲而去,刚刚钻入竹林,只见林间腾起一团浓稠的黑雾,雾气向四面八方蔓延,黑雾升起的地方隐约一道墨黑的身影倏然消失。
沐天落驱使碎羽在竹林间穿行,几乎是紧贴地面飞过,同时散开灵识,寻找曾在黑雾中心一闪而过的微弱气息。不过呼吸之间,那道气息已至百丈之外。
沐天落一面继续追寻,一面挥起黑玉长笛划出数道剑气,将身边一支绿竹砍成长剑的模样拿在另一只手中。
正当此时,林中突现一片暗云,追随着沐天落急速飘移,暗云渐渐溢出黑气,绿竹一经沾染便迅速枯黄萎缩,眼见暗云经过之处,竹枝皆因浸毒而瘫软倒下。
沐天落感知到身后紧随而来的气息,便让灵体化作人形握着长笛提速向前,继续追寻前方那道气息,而自己止住碎羽,将星辉于手中竹剑聚集,而后借碎羽漂移盘旋之势横剑挥出,无数竹叶从枝干吹飞,纷纷扬扬,暗含锋芒,好似一张捕禽织网,拦在那片暗云的面前。
细看这片暗云,竟是一只通体黝黑的灵鸢。原来,方才正是这只灵鸢混在百鸟间,暗中观察沐天落的行踪。此时,灵鸢的双眼紧紧盯着竹叶另一端的沐天落,眸中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邪魅又阴鸷,双翅不停飞扑,无数黑气向外弥漫。
翠绿的竹叶已然成阵,阵中暗含飓风,将不断飘近试图浸染竹叶的黑雾吹散。灵鸢见黑雾无法欺身,便引项唳鸣,锐利的啸声如同巨石砸向竹叶形成的法阵,翠绿的叶子顿时失去了生气,尽显萎靡之态。
啸声穿越竹叶直捣识海,竟激得沐天落气血翻涌,险些从碎羽身上跌下来。他极力稳住心神,随手拈起一片竹叶置于唇边轻吹,啸叶之声清亮高亢,于竹叶阵中席卷而过,委顿的竹叶如同沐浴雪泉流瀑一般,恢复了明绿的色彩。
灵鸢又尝试数次,依然无法破阵,这边尚未触及追击的目标,却感知到远处的真身已是危在旦夕,便仰首飞升,试图从高处绕过竹叶法阵,回到真身旁边。
沐天落怎会放过灵鸢,驱使碎羽跟随灵鸢的气息扶摇而上,挥剑直指,将竹叶化作一条巨龙急速游动,巨龙喷吐着龙息,强大的威压竟将飞升的灵鸢的生生拖住。
灵鸢见去路无望,眼中闪起恶毒的凶光,收起羽翼间的黑雾,待黑雾敛尽,只见它微张尖喙,回首深纳一息。
见沐天落早已看透灵鸢的打算,冷哼一声,漠然地望向灵鸢引着巨龙迎上去。灵鸢未曾料想,巨龙体内已是寒息遍布,它暗暗施展的驭灵术被人瞧破,驭灵吸纳入体的竟然是凝神结息的寒息。
仅此深深一息,灵鸢周身的气息骤然凝结,双翅再也没有气力伸展,被竹叶飓风包裹着摔入竹林中。灵鸢寒息入体,外加摔伤,气息紊乱之际,迷茫地瞪着缓缓降落的少年。
沐天落望着伏卧在地剧烈颤栗的灵鸢,冷颜说道:“你以驭灵术偷袭,终是咎由自取。你潜伏半路劫杀我等,是受何人指使?”
话音刚落,灵鸢敛去身形消失无影。
却说另一边,沐天落放出灵体执黑玉长笛追寻那道气息,终在十数息之后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身形飞快,仿佛幻影一般在竹林间跃动,所经之处幻化出一团浓稠的黑雾。当黑雾散开,身影已跃开数百丈之外。
幻影变化之化让人眼花缭乱,看似步履慌乱,仔细辨认,其实是依据八卦之位规划出的逃离线路。沐天落的灵体推算出幻影瞬移的去向,立即移形幻化,银光在竹林间划过下一道残影。
待那人再次由黑雾中跃出时,眼见一个银光熠熠的人影站在面前咫尺之处。突见这个虚实相间的人影,他不由得脚下一缓,却见喷薄的星辉自黑玉长笛倾泻而出,结界高阵,瞬间将他困在当场。
这时,沐天落才依稀辨出这是一名女子,身材娇小,一袭裙裾飘扬,长发间斜插一支凤头金钗,双眼之中尽显癫狂的神态。
眼见自己终是被困,她忽然狂笑数声,看着面前虚实不定的人影,尖厉而邪魅地说道:“我并不怕你,你就算是杀了我也没有任何用处。但凡被他盯上,就已经是一个死人。”说完,她一边冷笑,一边目光狰狞地看着面前的银光虚影。
沐天落分出一道灵识探入她的识海,问道:“既是灵鸢族的幸存者,应是凤氏。你叫什么名字?你所说的‘他’是何人?”
“灵鸢族?凤氏?名字?”她渐渐收起癫狂的神色,目光迷茫地说道:“我的名字?他是谁?不……不,不,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死人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沐天落见这人的心智已经迷乱,便将灵识探入她的识海深处,发觉这片识海粘稠得仿佛泥淖,一股张扬的浊息弥漫其中。他让灵识悄无声息地在这识海间穿行,拼凑那些原本属于识海主人的记忆,隐隐约约大概知道了她的身世。
此时,远处的灵鸢已伤,识海当中的浊息似乎怒不可遏,无奈之下将只好把灵鸢收回。片刻之后,眼见一身黑色锦衫的沐天落携裹寒息乘着仙鹤飞至。
眼见真身到来,女子神色忽变,双眼中的迷茫、癫狂全无踪影。她万分惊惧地盯着面前那双光华暗溢的紫玉眼眸,突然失声尖叫道:“不!不!不要过来……”一边呼喊,一边挪动抖个不停的双腿试图逃离。无奈身体还困在阵中,加上灵鸢将寒息带入体内,她没有移动半分,反而腿脚虚软地跌坐在地上。
她看着急速飞近的人,神色惊慌失措,仿佛站在地狱之门的旁边,非常不幸地向门里窥探了一眼,便被恶魔俘获了一般,惊悚恐惧几近目眦尽裂,全身抖得就要撑不住了。
沐天落站在碎羽背上,借灵体之目,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癫狂的女子,轻声言道:“凤翊歌,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下次教他亲自过来。”说罢,便引着碎羽转身离去。
过了许久凤翊歌才缓过一口气,亲眼见到那个魔头消失之后,法阵亦一同散去。重获自由,她扶着身旁的竹枝颤巍巍地站起身,口中喃喃言道:“凤翊歌?谁是凤翊歌?难道……我就是凤翊歌吗?”一念及此,识海中立即翻起巨浪,其势直捣七经八脉,剧痛来袭,她感觉到好像有人掐住了咽喉,再也无法呼吸,当即昏倒在竹枝下……
沐天落驱使碎羽在竹林中缓缓穿行,寻得一处开阔之地,恰巧有条数丈宽的清溪由此穿过,好似一缕白纱将翠绿的竹海划开,得以见到碧天浮云,明亮的阳光洒向清溪,给竹林带入秋日的温暖。
沐天落身倚竹枝坐下,散开灵识探向四周。不久,捕捉到那缕熟悉的炽息,感知到烈如秋由阆丘急速返回,便以灵识对他说道:“烈如秋,你沿着竹林中的一条溪流向西便可找到我。”
烈如秋听到沐天落的声音放下心来,虽然高兴,仍然抱怨道:“臭小子,你不觉得咱们这样找来找去的,很是麻烦吗?”
“刚才遇到一件紧急的事。”
“什么事?”烈如秋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不会又有杀手吧?”
“我发现有一个灵族的灵体藏在飞鸟中,便去找它的真身。那人躲着在竹林中,隐匿于黑雾间,我以为是飞霞峰上的那个人……”
“什么?!”烈如秋惊呼一声,急冲冲地打断:“所以你就把我骗走了?!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一声!那你捉住他了吗?那人到底是谁?”
“然而,她与飞霞峰上的并非同一人。她是来找我的。”
“呵……”烈如秋不由心中一乐,笑出了声,“你也有弄错的时候啊!这个人又是什么来头?找你做什么?”
“自然是来杀我的。不过她只是一个疯癫的傀儡罢了。”
“说的没错,只有疯子才会来找你的麻烦。嗯……傀儡?意思是还有幕后操纵之人?那你知道是什么人主使的吗?”烈如秋引着流云在高空盘旋,轻易便寻到那条清溪,驱使流云俯冲而下,沿溪流急飞,没过多久就感知到前方散发的阵阵寒息。
烈如秋心中一紧,立刻抛开那些无穷无尽的问题,急切地问道:“天落,你受伤了吗?”流云加速前行,很快找到倚竹而坐的沐天落,身后的青竹布满寒霜,潮湿的河岸亦凝结了一层薄冰,纵使艳阳映照,这片竹林也是阴寒冷冽。
等不及流云飞近落地,烈如秋自高处跳下,瞬间跃至沐天落身边,只见他微闭双眼,面色安宁,浅浅的气息还算平稳。
烈如秋略略宽心,低声问道:“你还好吧?怎么又抑不住寒息了?”
“嗯。方才那人欲施驭灵术,我暂且将炽息敛入脉丹,让她吸去一缕寒息,不想反被封住了脉门……”
“所以呢?”烈如秋一边无奈地反问,一边在指尖聚集炽息引入沐天落的七经八脉。
突如其来的温暖猝不及防,浑身筋骨像是浸入了热汤,舒服得忍不住想要轻吟。沐天落及时抿住唇咽下那一声喘息,轻咳几下掩饰过去,然而身子还是禁不住晃了晃。
烈如秋只当他冷得厉害,半讥讽半戏谑地笑道:“既然怕冷,就不要逞强,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不准再一个人去冒险!”
阴寒的竹林很快恢复温暖,青竹上的寒霜也已褪去。
沐天落却是不以为然,垂着眼冷冷言道:“区区寒息,能奈我何?”
“切!”见寒息不再外溢,烈如秋收起炽息,啐道:“沐天落你就嘴硬吧!你还能每次都这么玩?悟先生曾经说过,若是圣光被寒息凝结,妖毒就会反噬,你肯定不想被妖毒侵蚀而再生心魔吧?”
沐天落睁开毫无神采的双眼,抬头望向烈如秋,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只是试一试罢了,反正一时之间又死不了。”
烈如秋愈发气愤,还想再骂几句,却见流云负一个食盒踱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身边,侧头抵了抵他,轻鸣一声。他这才想起给沐天落带回的一盒吃食。
他哼哼几声,决定暂时放过这浑小子,以后再劝。他取出食盒推到沐天落面前,没好气地说道:“喏!既然你方才并未拿竹子来充饥,就姑且尝一尝我给你带的美食。”
见沐天落有点发愣,烈如秋便挨到近前坐下来,揭开食盒的盖子,兴致勃勃地介绍道:“阆丘人也好辣食,跟憩霞镇差不离。这是红油浸仔鸡,皮酥肉鲜,酱味入骨。这盅里装的是麻辣滑肉,又弹又嫩,酸辣够劲。还有这个小饼,饼皮酥脆,里面的馅料是拌着辣酱的牛肉碎,还有阆丘独有的腌制晒干的荠菜。下面这层土罐子里装的是辣汤煲,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食材,我都不太能说上来……”
这边,烈如秋一番滔滔不绝,兴致高昂,差点把自己又说饿了;那头,沐天落仍然发着怔,满脸的无动于衷。
烈如秋只好停下来,“喂!你这什么表情?咱们从清晨到现在遇到几次劫杀了?一路上折腾了这大半日,你不饿吗?”
沐天落抬眼望向烈如秋,瞪着一对空洞的眸子,反问道:“你不是要当月夕吗?”
“嗯?什么?”
“我此刻重伤未愈,双手残损,唯有劳请烈公子勉为其难了。”
“你!”烈如秋忍住一句粗口,有些羞恼地斥道:“你能不能不要随随便便就钻到我的脑子里!”
“是你说的,这样十分便捷。”沐天落垂下眼帘,声音轻轻地,好像有天大的委屈似的。
好吧……烈如秋哼了一声,“横竖都是你有理!”他拈个诀净了手,拾起食盒里的竹筷撕下一块鸡肉,递到沐天落的嘴边,“那就好好品尝吧!”
沐天落慢条斯理地咬下,十分有耐心地咀嚼,吃得极慢。不管烈如秋说什么,问什么,他是一概不理,安安静静的,倒显得格外优雅。
烈如秋自说自话,却不厌烦,心底还偷偷地琢磨:瞧他这般做派,莫非悬镜崖的门风如此,规矩甚严,真真是应了那句“食不言,寝不语”。
烈如秋忽而想起那夜他扯着自己喊“折翼”,不由暗笑:哪里是什么“寝不语”,梦里倒是话多!
他不知不觉笑出了声,惹得沐天落轻蹙眉尖,分出一道灵识探入他的心海,不悦地问道:“你笑什么?”
“啊?哈哈哈哈……”发现自己的想法也有屏蔽沐天落的时候,烈如秋心情大好,便调侃道:“你终于舍得说话了哈!岚先生是不是管得特别严?悬镜崖的门风肯定非常严格,那时候,你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吧?”
沐天落有些不屑,“先生并不管我。悬镜崖没有所谓的门风,要说门风,就是自由二字。”
“哦?不会吧?”烈如秋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岚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据说,他是当今天下的第一修者,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离开过悬镜崖?他修为那么高却甘愿做一个隐士,完全不理世间的事,真难理解。”
沐天落没有吭声,灵识在烈如秋的心海里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想法,又吃了几口后,向后靠向竹枝,“我饱了,歇会儿就离开这里吧。”
“你没吃多少啊!还剩下这么多……咱们又不赶时间,你慢慢地再吃点。”见沐天落不理,烈如秋口不择言地威胁道:“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该多吃些,不然不长个!”
沐天落倏然睁开双眼,望向烈如秋,眸子一改空洞无神,充盈着星辉,星芒闪耀,目光孤傲疏离,语气变得冷洌,“你也欺我年少?”
“哎!你这是从哪里说起……”烈如秋算是见识了什么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赶紧哄道:“行行行!我只是担心浪费食物,你不想吃就算了。”说着,他把筷子上的食物塞进自己的嘴里,也不知道是块什么肉。
他一边吃着,一边转移话题:“等会儿我们还去飞刀门吗?”
“嗯。”沐天落瞪了几眼便敛去星辉,阖上了眼帘。
“哦……”烈如秋有点没趣,聊不下去了,便闭了嘴,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发觉自己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从拿到榜名的时候就开始念叨的一件事:要找沐天落问一问,悟先生有没有跟他提起过自己的身世。
只因一路遭遇追杀,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烈如秋匆匆咽下口里的食物,凑到沐天落的耳边问道:“悟先生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世?”
“他知道。”沐天落的眼睫连抖都没抖,十分坦然地承认了。
“那你也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应当凭借自己的本事。再则,寻找月影掌门并不容易,当万分凶险之时,能留一个念想也多几分希望。”
烈如秋怔了怔,一时之间心绪起起伏伏,不知道是应该担心月影的处境,还是应该担心自己的身份来历。
沐天落察觉到他心神不定,轻声言道:“没什么好担忧的。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胆敢对你的身世说三道四。”
“啊……”烈如秋居然也有词穷的时候,瞅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心情更加复杂:太嚣张!太狂妄!真没见过这么自大自傲的人!你知不知道现在有那么多的逍遥仙修,他们的修为高得没有边际,哪一个不是动动眼神就能把你制住了?你不要太自不量力好不好!
但是,这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向往的气度吗?曾经也幻想过,有一天能成为这样的强者。
这般轻描淡写的张狂,真他妈的太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