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执予在草丛里打了个滚,翻身起来。
他的视线很低,不到一米高,但视野很宽,不仅前后,斜后方的景物也能看清。
茂盛的杂草叶变得巨大,几乎遮住了视线,画面灰扑扑的,像掺了灰调的油画。
是猫的视角。
现在的温执予,是那只腐化的黑猫。
更准确来说,是腐化前的黑猫。
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喵温执予仰头看着草丛上一排破旧的窗户。
饿。
铺天盖地的空虚感从肚子里传来,连着四肢都变得没力气了。
温执予没法忍受饥饿,杀神温执予能面不改色地一刀割断诡异的喉咙,但饥饿状态的温执予只能躺在地上当一片可怜的干菜。
好在现在的“他”知道去哪里找食物。
喵温执予钻出层层叠叠的草叶,攀住墙面上锈蚀的水管,一路往上爬,跃上一个落满灰尘的窗台。
入目的是一间旧病房。
头顶的吊扇“吱呀呀”转动着,涂着半截绿漆的墙边并排靠着四张病床,三张是空的,只有靠窗那个病床上坐着一个小女孩。
她双脚搭在床沿上,哼着歌,乖乖张着嘴,等着机械八爪鱼护士往嘴里喂药。
八爪鱼护士的电子屏幕上显示着【^_^】的表情,用标准化的机械女声滋滋啦啦地重复着:【芙芙今天是乖孩子,乖孩子会按时吃药,乖孩子会滋……奖励饼干……】
“真的吗?”叫做芙芙的小女孩就着护士送来的水咽下最后一粒红色的药,小脸皱成一团,随后伸了伸舌头,“芙芙喝完啦。”
八爪鱼护士舞动着触手,拿走装水的搪瓷杯和包着药片的纸包,屏幕上的表情变成了【^0^】
【真棒。】
它夸奖着小女孩,电子屏幕下方的位置露出一个口,掉落出一包苏打饼干。
芙芙欢呼一声。
喵温执予用爪子拍了拍窗户。
“咚”、“咚”
小女孩转过头,在看到黑猫后开心地跳下床,跑到窗边,踮脚拉开窗户。
“你来啦!”
喵温执予用鼻子蹭了蹭芙芙的脸颊。
小女孩撕开包装,把苏打饼干掰开,一半放在窗台上。
喵温执予低下头,嗅了嗅饼干,随后张口咬掉一小块,和小女孩一起吃着今天的第一顿饭。
“你最近来的次数好多哦,抓不到老鼠了吗?”
芙芙趴在窗台上,骨瘦如柴的胳膊垫着下巴,看着喵温执予狼吞虎咽地吃饼干。
“啊~”她忽然笑了,“我知道了,你要做妈妈了,是宝宝太饿了对不对?”
喵温执予吃东西的动作猛地一顿,后知后觉肚子里沉甸甸的感觉。
啊……是……母猫啊……
“真好,你的宝宝有个好妈妈。”芙芙自顾自地说,“我没有妈妈了,他们说是因为我得了星云症,妈妈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到最后一个尾音时,却忽然上扬。
“但三三还要我!”
芙芙转头看向正在清理搪瓷杯的八爪鱼护士,X-30号机械体的屏幕上出现【?】的图案,小女孩又笑了起来。
“它会偷偷给我饼干!”
八爪鱼护士用标准化的女声回道:【芙芙是乖孩子,三三不能丢下芙芙一个人。】
“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芙芙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饼干又分了一半给小猫。
“还有你的宝宝,还有大黄!大黄是好爸爸,我那天看到它在抓老鼠呢!我的爸爸也会去外面抓那些有好多脑袋的老鼠,能换馒头吃。”
喵温执予脑子里出现一个矫健的虎斑猫形象。
小女孩似乎认为它就是黑猫崽崽们的爸爸。
温执予想说公猫都是渣猫,才不会认自己幼崽,母猫也不会只跟一只公猫OOXX,他的崽崽可能属于N个爸爸。
但他出口的只有一声:“喵。”
芙芙吃完了饼干,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纸和一根铅笔,涂画起来。
“爸爸说那些老鼠是因为看到了星云才长出那么多脑袋,你见过星云吗?”
她画了几只乱七八糟的老鼠,每只上面都长着很多眼睛。
“星云可漂亮了,它们是粉色的,一大片一大片,跟棉花糖一样……唔,我没吃过棉花糖,但我在书里见过,它们就是跟棉花糖一样!”
她画了很久都没有画出粉色的星云,黑色的铅笔只能涂出凌乱的黑色线条,芙芙看着纸上那团脏兮兮的线,叹了口气。
“我没有彩笔,你可以想象它们是粉色的。”
她把画展示给猫咪看。
但它们是黑色的。
喵温执予兴致缺缺地看了那张纸一眼,餍足地舔着爪子。
“我就见过一次星云,之后就得病了,你说为什么星云那么漂亮,却会让人得病呢?漂亮的东西不是应该让人喜欢才对吗……你要走了吗?”
芙芙恋恋不舍地看着吃完饼干的黑猫。
喵温执予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小手,轻轻“喵”了一声,转身跃下了窗台。
两口饼干并不能填饱肚子,它要去找下一份食物了,或许是老鼠,或许是蚱蜢、蚂蚁之类的其他小动物。
画面一转。
喵温执予又回到了病房下面那片草丛。
他更胖了一点,也更笨重了。
这中间应该过了很多天,温执予记得他每天都去找芙芙,小女孩会给他画画,给他饼干。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视野里的画面比第一次更加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层老旧的滤镜。
绿色更绿,红色更红,从草叶间透过的阳光也更加刺眼。
喵温执予熟练地顺着水管爬上芙芙的窗户。
窗户是锁着的,透过脏兮兮的玻璃,能看到小女孩正蜷缩在病床上,捂着脑袋翻滚。
她额头上都是汗,眼睛死死闭着,嘴唇上咬出了血迹。
八爪鱼护士用一只机械触手抱住她的身子,另一只触手拍着她的脑袋。
【痛痛飞,痛痛飞。】
两个医生打扮的人站在她身边,背对着窗户。
“她多久没吃药了?”
“三天,她的ID上只剩100贡献点了。”
“她的父母呢?”
“不知道,有段时间没见了,听说是受不了这么贵的医药费,丢下她跑了。”
“……用这100贡献点给她开瓶止痛药算了。”
“没用的,除了浪费钱。”
“开吧,她一直疼也不是办法。”
喵温执予用爪子敲了敲窗户,两个医生并没有注意到它,只有三三顺着声音看了过来,红色的电子眼一闪一闪,屏幕上出现了【TAT】的表情。
两个医生给小女孩开完药,安排三三给她挂上。
“话说这只X-30是不是感应有点问题?”
“怎么说?”
“前几天有个来这里挂药的病人说他买了包苏打饼干,明明显示有货,实际却没有。”
“可能是感应系统故障,掉出来了吧,明天我叫人来修修。”
“嗯,一包苏打饼干300贡献点,丢了太浪费了。”
“之后换成压缩饼干吧,苏打饼干对于这里病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卖都卖不出去。”
喵温执予看着蜷缩在病床上的小女孩。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包给自己留的饼干。
病床边的红木漆桌子上放着一沓铅笔画。
混乱的黑色线条被蹭花成了一片一片,半截铅笔掉在地上,橡皮帽上还有牙齿咬过的痕迹。
似乎在犯病前,芙芙还在尝试为黑猫画出星云。
画面又一转。
喵温执予第三次落回了那片草丛。
眼前的画面更加迷离朦胧,草叶的边缘似乎在流动,变成了一块块光斑,和天空、地面融合在一起,闪烁着微妙的光。
像做梦一样。
是因为太饿出现了幻觉吗?
喵温执予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跳上那段贴在墙上的水管。
那些坚硬的、很容易攀爬的线条似乎变得扭曲,变成了一条条滑溜溜的蛇,无论它怎么尝试都爬不上去。
沙沙的草叶声混着阳光的燥热从每一个毛孔钻入身体。
喵温执予摇摇晃晃地穿过斑驳的草叶,从藏在角落里的通风管道钻进了医院里。
他顺着小女孩的气味找到那间病房,透过墙上的通风口往里面看。
芙芙坐在病床上。
小女孩比上一次见到时更瘦了,几乎皮包骨头。
她披着病号服,像一个提线木偶,呆滞地看着前方。
病床前站着一个成年女性,温执予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女人穿着干净的白色长款外套,胸口挂着一张鲜艳的红色工牌。
“你好,我是共助会的义工,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义工了。”女人自我介绍道,她的声音很成熟,带着温和的笑意。
芙芙慢慢转过头去,视线却穿过女人的肩膀看向了浮在半空的八爪鱼三三。
那只X-30机械体呆呆地停在两人身旁,电子屏上没有了任何表情,像是缺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义工……”芙芙喃喃地重复道,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没错,就是会贴身照顾你的人。”女人笑着说,“我照顾过很多像你这样的病人。”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芙芙的兴趣,她抬起头,慢慢看向女人,“那些病人……也见过星云吗?”
女人点了点头。
芙芙张开嘴:“那……他们也会看到很多老鼠在吃自己吗?”
女人弯下腰,“芙芙,每一个星云症患者的病症都不同,你的症状是会看到老鼠?”
芙芙点了点头,又慢慢转头,看向桌面上的画。
那些画已经多到从桌上掉了下来,铺满了床边的空地,每一张上面都涂满了黑色的线条。
“我看到……我画的老鼠从里面跑了出来,吃了大黄、小黑……还吃了我……”
“只有这些吗?”
“……还有……我听到女娲在呼唤我……”
女人维持着笑容:“女娲是我们的神明,人类在祂的指引下建造了高塔,阻挡了星云,听到祂的呼唤说明祂在庇佑你,芙芙。”
芙芙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是吗?”
女人伸出手,“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共助会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类,废土之上,没有人应该成为一座孤岛。”
小女孩终于认真地看向女人,“真的……不会抛弃我吗?”
女人点了点头,宽大的手掌坚定地持在半空。
女孩伸出手,握住了女人的手掌。
画面骤然扭曲起来。
这一次,黑喵温执予没有回到那片草丛。
他像看走马灯似的看见自己在抓老鼠、嚼草叶,窝在废纸片堆成的窝里等待崽崽们的降生。
眼前的光线变得异常复杂,有时温暖柔和,有时尖锐刺眼。
他感受不到时间,周围的一切像倾洒的颜料一样变得混沌迷幻。
他经常肚子饿,饿到受不了就去爬那条水管。
有一次他终于成功地爬上了芙芙的窗台。
属于小女孩的病床已经空了,三三照顾着其他病人,病房内不断传来“你反应也太慢了吧!”的咒骂。
窗台上堆着一沓落着灰的画,似乎是清扫出来,还没来得及丢掉。
喵温执予从没关严的窗缝挤进病房内,摇摇晃晃走到那沓画前。
粗细不一的线条无序地交织在一起。
忽然间,那些线条好像活了过来。
它们从平面上钻出,变成一只只老鼠,从窗户跳下去,有些则游向黑猫,与阳光下它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不知道是太饿,还是太晕,黑猫没有被这一幕吓到。
他呆呆地站在图画前,看着大大小小的线条从他面前跑过。有一只老鼠跳起,分成了许多小块,那些小块又变成了饼干,“啪”地落在窗台上。
黑猫的喉咙滚了滚,琥珀色的眼睛呆滞地看着那块饼干,低头,将涂满铅笔的画一点点嚼碎,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