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城的权贵多如汗牛充栋,不过,权贵们大都居住在望京城东往北的繁华街巷,而太子府却设在城内东南一隅,离禁宫只有一轿之地的地方。因地处东南,故而时人又称之为东宫。
东宫所在之地之所以远离朝臣居所,是历朝太子表达自己对帝君忠诚,不结党营私的一种方式。
行至太子府门前,十丈余远处已有重兵把守。领头的一人见了霍行知,抱拳上前道:“霍大人,您可算来了。”
江楼月跟在霍行知身后,看他将马匹交给卫兵,又卸去身上佩剑,方才对那名穿着甲胄的卫兵抱拳道:“魏兄,好久不见。”
那卫兵对霍行知说道:“太子殿下交代,两位大人到了直接进去便是,不必通报。”
江楼月和霍行知对视一眼,偷偷吐舌,看来他们让太子久候了。
两个人走到太子府门前,门童便引着他们二人,沿着廊桥一路向里而去,江楼月仔细打量东宫内的建筑,红墙碧瓦,青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静谧的光芒。
望京之内,除了皇城禁宫,便唯有东宫有这等气派了。
不过,禁宫内的九五至尊用的是金黄的琉璃瓦,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太子不得僭越,为表身份差别,东宫的屋顶,只能用青绿色的琉璃。
饶是如此,东宫内的景致仍旧让江楼月暗暗咋舌。看来燮辽之战后,大燮修生养息至今,已经隐隐有了国富民强之势。
霍行知见江楼月一路东张西望的样子,想起她有记路画堪舆图的本领,内心不禁警铃大作,瞥了她一眼,眼神警告。
江楼月低头忍笑。霍行知的职业警惕性要不要这么敏锐,她还没什么想法呢,这样一来倒是提醒她了。太子府上古玩字画的收藏,比之淇乐伯,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书童将二人引至一处别院,伸手做了个向内请的手势,躬身道:“殿下在此处等候二位多时了,二位快请进吧。”
进去的时候,赵承璟一袭白衣,正背对着他们拿着书卷静立在窗边读书,听到人声,便转身回望。见是江楼月霍行知二人,他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见过太子殿下。”霍行知单膝跪下行礼,江楼月跟在他身后楞楞地站着。
“怎么耽搁了一夜,路上没什么差池吧?”赵承璟半蹲下身子,将霍行知扶起来,关切地问。
差池倒是没有,江楼月不由得想到昨晚那个羽毛般轻盈的吻,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一切顺利,让殿下久候了。”霍行知答道。
赵承璟笑道:“此处没有外人,你我兄弟何必这么见外?别把江姑娘也带坏了。”
说罢,他向江楼月眨眨眼:“姑娘可千万别跟着霍行知学得这么一本正经,我看你与我妹妹年纪相仿,不如像她一样叫我一声四哥哥。”
当今皇上有五子四女,不过,太子说的妹妹,应当是当今皇后所出,赵承璟嫡亲的妹妹,长平公主,而今她正值二八年华。
“这……”不合适吧?江楼月皱着眉,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嘴里。
别说江楼月现下连个合法的身份都没有,就算她恢复了江氏嫡女的身份,又怎么可能跟公主一般称呼当朝太子为四哥哥到底她还没有自恋到以为只见过几面的赵承璟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情愫。
她身无长物,那么太子所图的,自然只能是她身后的江氏了。
赵承璟见她一脸难色,摆摆手笑道:“你不过跟了霍行知几日,怎么已经跟他一般了?罢了罢了,那就还是叫我四爷吧。”
江楼月赶紧从善如流地说道:“嗯嗯,还是叫四爷好。”
赵承璟无奈地摇摇头,将手中的书合上,随意地放到窗台边。江楼月无意中瞥了一眼书名,是庄子的《南华经》。
见到江楼月的神色,赵承璟笑道:“等你们等乏了,便拿了本书读。”
“是本好书。”江楼月赞道。
“江姑娘以为,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江楼月眨了眨眼,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四爷以为,鲲焉?鹏焉?”
赵承璟侧着头想了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后又正色道:“言归正传,昨日你们二人在路上遇袭,与博雅斋失火这两件事,恐怕不是巧合。”
霍行知皱眉说道:“臣也在想,不知是不是冲着这个来的。”说罢,他拿出江楼月在张九房中找到的三封信件,交到太子手中。
太子拿来一封封仔细看了,讶异地抬头:“这么说来,东哥儿他……”
霍行知连忙打断道:“不过一封信罢了,还不能就此定论”,太子看着他没有说话,霍行知面带无奈地说:“当然,确实有些可疑。”
赵承璟知道霍行知和陈显安一向亲厚,一时难以接受对方的改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有时我真想回到几年前,我们都在宫里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陈显安也不是梁王,他们三个,仿佛寻常人家的兄弟般日日厮混在一起,时常在禁城里闯祸,惹得偌大的皇城里鸡飞狗跳。
那时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也不过一须臾。
霍行知淡淡地笑了笑,知道这样的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如今他们皆已经踏上各自的道路,赵承璟离九五至尊也只有一步之遥,君臣有别,他们虽然比旁人亲近,但要回到过去那般亲密无间,已绝无可能。
“梁王轻易不可妄动,若无真凭实据,恐怕难以撼摇。此事你们暂且当作不知晓罢。”赵承璟思忖了半晌,将两封信收好,皱眉叮嘱霍行知。
霍行知望着他,自然而然地点点头,说:“好。”
赵承璟又侧过身,对江楼月道:“江姑娘,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此事,牵连到绿袖和博雅斋,真是万分抱歉。”
赵承璟的语气虽然恳切,然而对于一条人命而言却未免显得有些平淡。江楼月想到绿袖,内心一阵血气上涌,却也只能摇摇头没有说话。
卷进朝堂之争中,她和绿袖都命如草芥罢了。霍行知轻轻在她身后道:“姑娘放心,我以六扇门的名誉发誓,一定会调查清楚幕后之事,给你,也给绿袖一个交代。”
少见霍行知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赵承璟意味深长地望着站在一起的两人。
这两人昨夜一夜未归,今日再见到,似是比昨天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亲密……
太子心中翻上一阵晦暗的情绪。他低头看自己手里最后一封信。
兄:
见信安!
兄所获之物,吾已于前日收到,确乃吾侄随身之玉,此事兄台出力不少,弟感念在心,他日必衔环结草以报之。
读毕,赵承璟不明就里地扬眉看向二人:“这是?”
江楼月道:“这封信与其他两封一样,是在淇乐伯府的管家于朗房中找到的。信上的字迹,与我叔父一般无二。”
太子闻言,疑惑地问道:“观信上所言,似是在讨论去年江姑娘遇袭的事?”
江楼月点点头。
将信看完,赵承璟思忖道:“这么说,去年江姑娘在城外遇袭,淇乐伯也有参与?”
霍行知说道:“江文达向来行事谨慎,若是在京城没有帮手,恐怕也不会放心让江姑娘只身前来。”
赵承璟蹙着眉:“这次让你带江姑娘去淇乐伯府探案,还是太大意了些,恐怕已经将她身份暴露出来。如此看来,博雅斋失火,说不定也有江文达的参与。”
江楼月也是这样想的。
淇乐伯和陈王所谋之事非同小可,笼络江文达,是为了解决将来的粮草辎重。除此之外,他们在京城很可能还有其他同党。
淇乐伯府里更不用说,一定就有。
霍行知将她从张九手里救出来的时候,她男扮女装的事恐怕伯府上下就都知道了。
这其中若是有心人顺着查下去,能够追查出她的身份也不足为奇。
毕竟,当初张九不过一个书童,绑架她的时候,对她身份也一清二楚。
赵承璟看着江楼月问道:“江姑娘,我昨日问你,可曾想好未来的打算,你答我说不曾,而今我再问一遍,你可有什么打算?”
江楼月心中千回百转。她能有什么打算?再次让霍行知帮她弄份身份文碟,再找个地方开个小店混吃等死吗?
上一次这样做,她失去了绿袖,这一次,是不是就轮到她自己?
若真的是江文达害死了江楼月的父母,还牵扯进谋反这种大事,那么只要她活着一日,江文达就一日不会放过她。
不,她受够了躲躲藏藏的生活了。她想要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人生。
她要为绿袖报仇,甚至要夺回原本属于江楼月的一切。
江楼月在心里暗下决定,望着赵承璟的眼睛说道:“我要为父母兄长,为绿袖报仇,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霍行知闻言,瞳孔一缩,心中震动。赵承璟笑道:“好志气,我早知道江姑娘绝非苟且偷生之辈,却不知姑娘要如何做到?”
太子耐心等着江楼月的下文。
这世上尽是庸庸碌碌之辈,空想和发宏愿者不知凡几,而真正能够成大事者,寥寥无几。
他倒要看看这个江楼月,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赵承璟的心思,江楼月也明白。
江氏根基深厚,大燮每年国库的税赋,近半来源于江氏在各个产业的经营。据赵承璟所说,他原就与江楼月的兄长熟识,想必如今也是想通过她,将江氏重新收归麾下。
在这件事上,她与赵承璟利益一致。
只不过……江楼月微微蹙眉,心里反复思量。
她而今身无长物,投靠太子是最简单的做法。
或许是她多想了,不过,想让一国储君帮忙,却没有足够的筹码,任谁都难免心虚。
江楼月想了想,转而对霍行知道:“我自幼习书画,精通伪造和辨别之术,还能开锁,翻墙,不知霍大人的六扇门可还缺人?”
霍行知惊讶地扬眉,继而又莞尔一笑。这个江楼月,端的是非比寻常。
赵承璟如今的态度,分明是要招安她。但是江楼月作为一个女子,一旦依附于太子,没有其他凭借,待太子帮她恢复身份后,想要收编江氏,最可靠的方式,便是将江楼月娶进太子府。
以她的出身,做正妃是不可能,若是做个贵妾,倒还绰绰有余。
这也正是太子赵承璟昨日见到博雅斋失火后,便一直在心中盘旋的想法。只是如今看来,正妃也罢贵妾也好,竟统统不在江楼月考量范围内。
她要去六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