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一个仆人便领着一个背着药剂盒的老先生来了。
他向霍行知和席上的众人见了礼,便在一旁坐下,又在自己面前铺开一张软布,用竹质的镊子夹了一些香料在布上摊开,仔细分辨,时不时地碾些香料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
不一会儿,那个药师说道:“大人,这香中含甘草、远志、香草、合欢,有安神之用,但不知为何混入了芫花,此花虽香气清洌,却与远志相冲,若是放在一起,会致人精神萎靡,甚至昏睡不醒。”
众人哗然,眼神皆射向傅芜,庄广宁原本紧握着傅芜的手此刻微微松开,嘴里喃喃地说道:“芜妹妹……”
霍行知谢过老药师,胸有成竹地问傅芜:“傅姑娘,你可还有话说?”
傅芜两眼泛红,一张清秀的脸孔都显得有些扭曲起来,她胸口起伏了片刻,说道:“霍大人这是栽赃嫁祸!民女不服!”
霍行知气定神闲地问:“哦?本官如何栽赃嫁祸了?”
“我明明将橱柜里的香料全部倒掉了,这怎么可能是伯爷书房里找到的香!”话一出口,傅芜有些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
众人听到傅芜亲口承认自己处理了淇乐伯书房的香料,也都愣住了。
“原来如此,傅姑娘已经将橱柜里的香都处理掉了。”霍行知轻咳一声。
他微微侧过头望着大家,表情放松,仿佛他们不过是在诗会上浅笑轻吟一般。
傅芜苍白着脸不能言语。
“只可惜,姑娘不知道,在淇乐伯去世前几日,曾经将自己的香赐给过彩云。”
霍行知缓缓踱步,走到傅芜身旁:“淇乐伯死后,彩云一直身体不适,卧床不起,大家都以为她是发现了淇乐伯的尸体,受惊所致,实则是她用了伯爷赐的香,才会一直萎靡不振。”
“我见到彩云时,便留意到她身上的味道,后来果不其然,在她的住处找到了此香。一问方知是之前伯爷赏赐给她的。”
霍行知的手搭在傅芜的椅背上轻叩:“傅姑娘,你可还有话说?”
傅芜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霍行知见她不回话,便继续说道:“在座各位都记得,傅芜姑娘在淇乐伯的寿宴上不慎弄脏了衣服,曾回屋更换。若是我没有料错,傅姑娘当日在寿宴上所穿的衣物和随身香囊里也混入了芫花,引发淇乐伯不适,故而他才提前离席。可有此事?”
傅芜颓唐地靠在椅背上,以沉默代替回答。然而那颓唐的模样看在每个人眼里,都意味着承认。
庄广宁心痛道:“芜妹妹,你……”
傅芜手指的骨节泛出淡淡的青色,却终于还是握不住庄广宁缓缓抽出的手。
她的泪无声地滴落在脚下青色的石板上,江楼月都不忍见她这般模样。
为何呢?傅芜好不容易逃脱了金陵的马贼,远离了是非之地,又难能可贵地遇到一个真正珍惜爱护她的人。
她已经离幸福这么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江楼月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忍不住打断霍行知:“但是,霍大人,以傅芜姑娘的力气,就算能给淇乐伯下毒,又怎能有力气将他吊上房梁?莫非傅姑娘还有帮手?”
傅芜听到有人替她说话,感激地看了江楼月一眼,深深换了一口气,方才说道:“我承认,是我偷换了伯爷的香料,可是,我却从未想过要伤害伯爷,更没有杀害他!”
她哀求地看着庄广宁:“二哥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害大表哥。”
庄广宁神色凝固,不知该作何表现。
傅芜见庄广宁不回应,又解释道:“是我给大表哥的香料里下的药没错,可是,芫花与远志虽然相冲,却最多令人昏睡,绝不致死啊。”
她抬头绝望地看向霍行知:“霍大人,您精通药理,一定知道的,您说呀。”
霍行知哼道:“确实,二者共用,会使人困倦,最多令人昏睡,不至于致人死亡。”
傅芜又对着庄广宁哀求:“二哥哥,你听到了吗,伯爷真的不是我害的。”
庄广宁看着她,为难地开口问道:“但是若非为了谋害兄长,你何故要对他下药?”
傅芜听完,苦笑道:“别人都不信我,哥哥也不信吗?”
庄广宁犹豫地开口:“我……”
傅芜等了半天,庄广宁仍没有下文,她拍手:“好,既然连哥哥都不信我,那么真相又有什么要紧?要杀要剐,傅芜听凭大人发落便是了。”
坐在傅芜另一边的傅周氏终于忍不住拉着霍行知道:“芜儿,你不可乱说。霍大人,你不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说着,她便要对霍行知跪下。
霍行知连忙扶住傅周氏,安慰道:“周夫人先不要着急,药虽是傅芜下的,刚刚江掌柜却问到了一个关键”,他对着江楼月眨了眨眼,话锋一转:“即是何人在伯爷昏睡后将他谋害,又吊上房梁?”
说罢,霍行知环视一圈,继续道:“以傅姑娘的身量,若无男子相助,必然不能独自完成。”
他循循善诱:“傅姑娘,你可是为了保护某个重要的人,才想将罪责一力承担?”
傅芜听到他这句话,不禁睁大眼睛:“大人难道以为……?”
她转头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庄广宁,庄广宁目光闪烁,避开了她的眼神。
傅芜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下药之事跟二哥哥无关,大人别再乱猜了。”
庄广宁听她这样说,心里却有些触动。
霍行知和善地问道:“傅姑娘,你若无意谋害伯爷,为何要对他下药?若是背后还有隐情,不妨说出来,本官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江楼月听霍行知话里有话,不禁在心里思考起来。
莫非,霍行知在暗示凶手是庄广宁?能让傅芜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人,只有他了吧?
但是淇乐伯死后,对他有什么好处,能让他痛下杀手呢。仅仅因为婚事被淇乐伯反对,就足以做出这种事吗?还是为了承袭爵位?毕竟淇乐伯在信里已经动了将爵位传给他的心思。
傅芜自嘲地笑了笑,说道:“说出来,恐怕大人不信。”
霍行知微微摇了摇头:“姑娘但说无妨。”
傅芜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庄广宁,庄广宁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苦涩地向下撇了撇嘴角,说道:“我下毒,自然是为了二哥哥……”
在座的几人闻言都是一惊,齐氏恨不得跳起来,一脸恼怒道:“芜儿休要胡言!”
傅芜凄然一笑,继续道:“姨母放心,此事二哥哥并不知情,是我一人所为。”
坐在她另一边的傅周氏忍不住道:“芜儿,若此事是别人支使的,你可不要为了袒护他人,害了自己啊。”
齐氏听到此言,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傅周氏望了齐氏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
曾经亲热如姐妹的两位老太太,如今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中间。
傅芜宽慰似地拍了拍傅周氏的手背,继续道:“伯爷生前,对我向来冷淡。自我来望京做客,二哥哥待我亲厚,却不料也因此惹伯爷不喜,时常被伯爷叫去训话。”
“我看在眼里,心中懊恼。有一日,青竹回来告诉我,她正巧在路上遇见彩云,她说彩云每旬的这个时候,都会从库房取伯爷要用的香料,拿去书房。
我便动了心思,去城西买了些芫花香囊混在自己的安神香里,又故意在彩云取香的那日等着她,邀她去我院子里喝了些茶,趁机偷偷换了香料。”
“我在医书上查到芫花和远志相克,会令人困倦不堪,却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我想着,若是伯爷用了此香,日日困倦,便不会有精力来为难我和二哥哥了。
伯爷死后,我怕换香之事被人发现,才特地去伯爷书房,处理掉了剩余的香料。”
说到这里,傅芜顿了顿,一脸落寞地说道:“实情便是如此,让大人见笑了。”
江楼月听完惊呆了。
这个傅芜,胆子也很大啊……
谈个恋爱而已,有必要给人下药吗?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傅芜这样做,痴情归痴情,也是有点可怕……
庄广宁听完,脸上神色变换,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行知又接着问道:“那你又何故在淇乐伯寿宴上故意佩戴芫花香囊,致他身体不适,提前离席?”
傅芜说道:“那天早上,我听说二哥哥和伯爷又因为我的事起了争执。我心中难受,才故意在宴席上佩戴芫花香囊。我也没想到,竟会有贼人趁此机会害死了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