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楼月也记得当初霍行知说不要给他添麻烦,记得他说不要妄想依赖他。
更何况,前一世,她那么全身心无条件信任的人,相处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破绽的那个人,背叛她背叛得那么彻底。
这一世,江楼月早已下定决心只依靠自己,不可以软弱,也不可以仰仗他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如今面对霍行知时,江楼月明知不可,却也总是想要将一切都向他坦白。
然而她要怎么面对霍行知知道真相后的失望和鄙夷呢。
在他眼里,一个入室盗窃的贼,大概罪无可恕吧?
思及此处,江楼月心中一阵难过。
她这是怎么了啊,为什么要在意霍行知对她的看法。
霍行知不知道江楼月这许多思绪,拉着她跃上屋檐,一直跑到了花园里八角亭的屋顶,才拉着她坐下。
这个角度居高临下,若是有人从什么方向过来,他们都可以看得见。且不管离哪个院子都远,不必担心被人听见,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待到两人在亭子上坐定,霍行知方才道:“说吧。”
江楼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中秋帖》还在她怀里没来得及处理呢,算是被霍行知人赃俱获,由不得她继续装傻。
霍行知显然想让她交代清楚。况且,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情况,她也很想告诉霍行知。
可是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不要轻易将自己的底牌交出去。
见她半晌不说话,霍行知沉声问道:“江楼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本官交代。”
霍行知以前从未在她面前拿出架子自称“本官”,(“小爷”倒是常说)。也从未这样连名带姓一本正经地叫过她“江楼月”。
江楼月心里微微一颤,喏喏道:“有,有什么话……”
霍行知见她这样,也不恼,目光望向远处,半晌不说话。
清亮的月光洒在淇乐伯府成片的屋顶上,淡淡勾勒着二人的轮廓。
“我小的时候,也常常晚上睡不着,就这样在屋顶上,独自一人看月亮。”霍行知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说道。
江楼月转头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霍行知看看江楼月,淡淡道:“江姑娘可知道我的家世背景?”
江楼月自然是知道的。
霍行知是她和绿袖的救命恩人,又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江楼月想着日后在京城谋生,总有用得上这一层关系的时候,早就将霍行知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
霍家一门忠烈,历代都是大燮的镇关大将。五年前的辽燮之战,大燮朝派出的三路大军里,一路骑兵,领军统帅的是当时的太子赵承钰,另一路步兵,则由霍行知之父霍朗霆带领。
当年一战大燮虽然惨胜,却不幸陨落了一国储君赵承钰。
霍朗霆身为三军副统帅深感自责,原想引咎辞官,圣上却让他戴罪立功,从此往后,戍守边疆。
自那以后,一晃五年过去了,而今霍老将军仍统领着十万霍家军坐镇燮辽边境。
霍行知自幼丧母,父亲又远赴边疆,不知圣上是抚恤重臣,还是存了防备之心,从小便将霍行知带入宫内,放在皇后娘娘身边抚养,与赵承璟作伴,二人自小就一道读书、习武。
如今赵承璟封了太子,霍行知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京城里,除了尚未婚配的太子,就属他在京城未出阁的女子中人气最高。
甚至有不少家风开明的父母说,女儿嫁给太子固然地位尊贵,却毕竟宫墙高筑,到底不够自由快活,倒不如嫁给霍行知,将来前途无量,位高权重,同时又能够逍遥自在。
“我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父亲又打小便不在身边。”霍行知平静地说道。“我三岁入宫陪读,宫里的夜晚总是极其漫长,我时常在夜里偷偷溜出宫墙,望着墙外月光下的京城,想着若是能这样一走了之,自由自在,哪怕做个小毛贼也好。”
江楼月挑起眉头望着他,霍行知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淡淡地讲述着。
她难以想象,幼年时候的他如何独自一人在深宫里度过漫漫长夜,明明有无数机会一走了之,却又知道霍氏全族的性命都与他休戚相关,没有人能够逃离。
“那晚在破庙里救下你,我仿佛见到了当年的自己。”霍行知目光看向她,说道:“我不在乎你怀里那幅中秋帖是怎么来的,但我需要知道,淇乐伯被害那晚,你是不是在场,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
江楼月见他这样说,小心翼翼地求证道:“真的?假如,我是说假如,我看到了什么,只要我说出来,其他的事情霍大人可以都不追究吗?”
霍行知见她仍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嘁了一声,冷冷道:“以本官的身份,向来只办大案,至于其他小毛贼,恐怕还轮不到我亲自来捉拿。”
江楼月见他这样说,放下心来,定了定神,便将那一晚在淇乐伯书房的见闻一一向霍行知坦白了。
霍行知听罢却皱起眉头:“我之所以确信淇乐伯是被人所害,是因为他脖子上的勒痕与惯常自缢死亡者不同,像是死后被人吊上去的。”
江楼月点点头。原来霍行知早就去见过尸体了。
她忽然想到那晚淇乐伯吊在房梁上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霍行知继续道:“然而据你所见,那人在背后勒住淇乐伯时,他却丝毫不曾反抗?”
江楼月摇摇头,又道:“我也没看清楚那人站在淇乐伯背后在做什么,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勒淇乐伯。不过淇乐伯当时确实是一动不动,我还奇怪他怎么睡那么沉呢。”
霍行知点点头,说道:“看来明日我还要到仵作那里走一趟。”
江楼月点点头。
淇乐伯那晚不同寻常的沉睡,是不是早就被人下了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仵作能不能验出什么来。
霍行知又看向江楼月,微微一笑:“怎么,怀里的字画还舍不得丢掉?”
江楼月尴尬道:“小人不敢,只是,只是也不能随意丢弃吧,万一砸到下面花花草草了怎么办。”
霍行知笑着说:“拿出来再让我瞧瞧。”
江楼月捂住胸口:“这……有必要吗?”
霍行知瞟她胸口一眼,又转开眼,说道:“怎么,不乐意?”
江楼月还想推脱,又怕惹恼霍行知,何况她如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若是霍行知出尔反尔想要将她治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想了想,索性爽快地从胸口抽出了卷轴,说道:“好好好,看就看,给你,小心点啊,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
为了这幅《中秋帖》,写废了她多少张澄心堂的宣纸,那可是一两银子一张的上等夹宣,如今却没有派上用场,想起这个,江楼月简直心如刀割。
霍行知仔细观察手中的《中秋帖》,竟然一时找不出破绽。
盯着看了半晌,他才疑窦丛生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江楼月,问道:“你好大胆子,不会把真迹拿回来了吧?”
霍行知虽不懂得造假之道,但是毕竟长在皇宫大院内,从小也见过不少宫里的好东西,算得上是见多识广。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若是拙劣的仿品,给他些时间,他应当也能看出破绽。
当然,霍行知也知道江楼月能靠博雅斋在京城立足,除了偶尔像那天对那个书生那样坑蒙拐骗之外,一定也有些真本事。
但她毕竟一个大家闺秀,又能专业到哪里去?
霍行知翻来覆去看手中这帖《中秋帖》,怎么看怎么像真的。
他心中一惊。
江楼月捂嘴偷笑道:“霍大人你猜呢?要不我把两幅都找出来,霍大人说哪个是真的,哪个就是真的。”
霍行知眼神落在她身上盯着,看到江楼月神情坦荡,方才说道:“我料想你也不敢。”
他又疑道:“你一个久居深闺的大家闺秀,如何懂得这些伪造之法?”
江楼月心里登时警觉了起来。
她要如何解释呢,若是实话实说自己是上辈子学的艺,恐怕霍行知非但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以为她神经错乱。
江楼月稍一迟疑,又故作轻松地说:“博雅斋在京城立足颇为不易,我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恐怕也难以支撑下来。”
江楼月抬头望向霍行知,浅笑道:“霍大人大约不曾接触过这些,才觉得我仿得像,实则在明眼人眼里,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一眼便可看出真伪。”
她低下头逃避霍行知探究的目光,掩饰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况且,家父生前热爱字画,从小就请先生教导我与兄长如何辨别真伪。假的见得多了,便也多少学会一些伪造之法。”
江楼月欺负霍行知不懂伪品的深浅,想这样敷衍过去。霍行知见她不肯多说,眼下又还有淇乐伯的案子要查,也就暂时不再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