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往这边走。”
守门婆子不耐烦的声音拉回了许清扬的思绪。她站在离许清扬五六步开外的地方,此刻正侧着身子看许清扬,稀疏的眉毛微皱。
许清扬回转过神,刚想应一句“好”,一低头,看见挎在自己左手臂上的碎花包袱,顿时想起自己还没将上次借来的诗词总集还给大哥。
许清扬知道这本总集是大哥的最爱。
一首首或赏景、或咏人、或哀叹世事多艰的诗词旁边,全是大哥从十几岁开始用漂亮的小楷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感悟。
譬如这首“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旁边批注道:
“初读不识愁滋味,再读泪已湿青衫,三读终成诗中人。前尘已逝,来者可追。”
最后批红添了四个字:“切记切记。”
尽管许清扬并未体验过一朝之间家业败落、沦落尘埃的滋味,却也能从大哥的笔迹中窥探一二。
还是早些将总集还给大哥好些。
于是许清扬朝守门婆子道了声“我回去一趟”,婆子虽然不耐烦,倒也还是应允了。
许清扬以为这会儿大哥还在书房,便没有犹豫,直直往三进院的书房去了。
穿过一进院的影壁和垂花门,便是宽敞阔气的二进院落。
来时许清扬还没怎么注意,这会儿天色渐落,一个时辰前还晒得人心慌的太阳已经染上一层稀薄的暮色,直垂垂地落在院子中央的水缸上里。
粼粼波光如梦似幻,流动的水痕投射在红漆木上,倒叫许清扬有了几分踏入仙境之感。
可惜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男女的争执声吵醒。
左侧的厢房里,金氏随手挥落桌上的瓷瓶,厉声质问:“早便和你说了,不要叫你妹子上门来,瞧瞧你家现在是个什么名声!整个镇子都在看笑话!”
许老大似是有气无力:“那是我妹子。”
“我不管!跟杨蕙那种女人成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饶是白莲般的人物也会变得腐臭不堪!你妹子每月上门一趟,叫别人看见了,我们家真姐儿、芸姐儿还嫁不嫁人了?!”
“满口胡言!别人怎么看清扬我想管也管不了,你是她大嫂,你还不知道她的品行?她小时候可是追着你后面喊过你姐姐的!”
许有光又何尝不知,因着三弟娶杨氏一事,小妹清扬的名声已经彻底坏了。
有哪个正经人家敢把家宅不宁的女子娶回家?杨氏早年的名声那是镇上闻名,就怕许清扬受了嫂子影响,怕娶来后不声不响给丈夫戴绿帽。
提起许清扬小时候爱缠自己的事儿,金氏沉默了一会儿,“左右小妹难做正头娘子了,那天我的提议......”
许有光立即截住她的话头:“想都别想,清扬不可能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那马老头的年龄都能做清扬的祖父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想法子啊?小妹是你妹子,真姐儿、芸姐儿就不是你女儿了?要是女儿们被她牵连说不上好婚事,我定要找你拼命!”
金氏放下狠话,转眼就要推开厢房的门走出来。
站在厢房外许久的许清扬骤然惊醒,连忙躲到游廊的柱子后面,感到右手手指一阵黏腻。
原来是天气太热,糖葫芦化开的糖水正顺着竹签一点一点往下流,直到将她细腻白皙的手指粘在一块儿,再不复先前的自由灵动。
待听见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许清扬才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取出包袱里的书。
一本《子经书》,一本《南华总集》。
她轻轻抚摸着两本书的封皮,再将其放在厢房的窗台上,随后一语不发离开了大哥家。
等回到茶水摊时,化掉的三串糖葫芦已经悉数进了许清扬的肚子里。
不知怎么的,今天的糖葫芦吃起来有些甜的发腻,山楂的酸味全冲到鼻子眼睛里了。
她给家里二哥二嫂的大牛和小菊重新买了两串糖葫芦,来到茶摊一瞧,哪儿还有三哥的身影?
茶水摊的小二正抹着桌子,一看见外头站着的许清扬,喊道:“小娘子,你三哥叫你一人先回去,他还有事要做。”
许清扬重重甩了甩包裹,这个三哥,肯定又是跑哪个赌场去逍遥快活了。
三哥许有日因为长得肖似许老汉的爹、许清扬的祖父许老翁,故而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戴氏依旧把这个孙子宠上了天,颇有当初宠自己的儿子许伯嘉那般架势。
许清扬觉得三哥如今变成这样易燥易怒的模样,有一半的原因都是许奶奶宠的。
然而许清扬再气也没有法子,只能独自一人低着头上路回家。
好在红枫村的人大多憨厚老实,就是乍然见了许清扬,大多也只是匆匆瞥一眼就不敢多看。
许清扬最担心的,还是进村的那条路。
无他,作为红枫村和下叶村最著名的二流子,王麻子经常辗转流连于两个村子的村口,像只颜色鲜艳的公鸡昂首挺胸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不过他也有狂的本钱。
王麻子的二爷爷是红枫村的村长,王麻子的外祖父又是下叶村的村长。若不是王麻子长得实在人憎狗嫌,不然也不至于大把年纪还娶不着媳妇儿。
许清扬战战兢兢地走到村门口,一瞧,王麻子不在,她顿时安心了不少。
红枫村不算大,但许清扬家是最位置偏的那一户,从村门口走到家里都得一刻钟。
此时已日暮西山,不青山高高耸立在云端,家家户户冒起了炊烟,路上依稀还有几个扛着锄头、扎着裤脚的农户,在此起彼伏的呼唤声里带着笑脸朝家中去。
快到家了,许清扬的心情变得松快起来。
下一刻,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许清扬?”
许清扬偏过头去看,原来是方兰儿。
这方兰儿是许清扬幼时好友,比她大三岁,早早就嫁人了。
此刻的方兰儿梳着妇人头,脚底下还跟了个一两岁的女娃娃,女娃娃穿的破破烂烂的,一脸瑟缩地拉着方兰儿的衣角不放。
“兰儿,你这是?”
“哦,我去叫孩子她爹吃饭了,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我婆婆怕他看不清路摔沟里,让我出来喊他。”
方兰儿是跟许清扬她们姐妹聚在一块儿时损婆婆的主力军。因为她第一胎生了个女孩,惹了婆婆好大不高兴,没少给她脸色看。
许清扬点点头,正要与她告别,却被方兰儿叫住。
她左右观望了一番,把许清扬拉到一棵树底下,低声道:“你家那事儿我听过了。我听说那杨蕙早几年前就在街上搔首弄姿的......”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我男人他大哥也是她的常客呢。你爹娘真是猪油蒙了心,害得你受了牵连。”
即便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埋怨爹娘,许清扬也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爹娘的不是:“没办法,我三哥他只有那一个孩子,孩子没娘又不行。”
方兰儿显然不想跟她扯那么多有的没的,直入主题道:“我婆婆娘家侄子也还未说亲,他比你大五岁,快二十了正正好好,人也长得俊,一家就老子和儿子两口人,嫁过去上头没婆婆压着,自个儿就能当家做主。我问过了,他们家住上叶村,离得远,不介意你家的破事儿。”
许清扬听得尴尬,笑得也尴尬。
方兰儿大概是忘了,去年过年的时候她还揭过她婆婆的短,比如婆婆娘家穷得要挖菜根,婆婆弟弟喝醉了酒就打人,他婆娘就是活生生被逼死的,至于婆婆娘家侄子?长得俊是俊,可惜也是个脾气大的主儿,一样是花柳巷的常客。
许清扬不想方兰儿把她当人情送出去讨好婆婆,便打住了话题,转头欲走。
方兰儿自然不肯,和她拉扯起来。
生了女儿后一年多了还没怀上,方兰儿受了不知多少白眼,便自己偷偷去看了治妇人病的大夫,结果说是第一胎生的难,以后不好生了。
这惊天噩耗方兰儿怎么敢让婆婆知道。
正好婆婆这些天为娘家侄子的婚事发愁,方兰儿便想到了婚事同样艰难的许清扬,这两人凑一对儿,皆大欢喜。
只是她想不到许清扬会一口回绝。
在她看来,许清扬是找不到好人家了,自己这时候帮她说一门亲,是救许清扬于水火,可她偏偏不识好歹。
这一回绝,彻底惹恼了方兰儿。
她冷哼一声,拉着许清扬的手改为推,许清扬没设防,一下被她推倒在地。
如若只是这般也还好,偏偏前几天下过雨,土壤松软,许清扬这一摔便顺势掉进了引水渠里,衣衫全湿透了。
见惹了祸,方兰儿也害怕,连忙拽着女儿跑了。
许清扬待着水渠里不敢出来,怕有人撞见。
等到天完全黑了,她才从水渠里偷偷爬出来,借着月光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自己的包袱和沾了泥的两串糖葫芦。
已经脏了,这两串糖葫芦大牛和小菊是吃不到了。
许清扬心里默念驱鬼心经,半闭着眼哆哆嗦嗦往家走,大老远便看见从李老爷家做完工回来的许婆子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
受了一天的委屈此刻像是有了宣泄口。
许清扬两步并做一步投入许婆子的怀里。
许婆子一摸闺女,身上凉透透的,“你三哥呢?我让他看好你他又跑哪儿去了?”
许清扬闷闷道:“不知道。”
许婆子怒道:“个小兔崽子,等回来我好好收拾他!”
许清扬握着许婆子的手,“娘我饿了,咱们进屋去吧。”
结果耳边传来“嘶——”的一声抽气声,吓得许清扬连忙放开,低头一瞧,许婆子手背肿的老高。
“娘,你手怎么了?”
“没事儿,今儿李老爷家办喜酒,我忙晕头了,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现在不疼了。”
许婆子摸摸许清扬的头,这闺女继承了许家的长条身材,她现在踮着脚才能摸到女儿头顶了:
“等老三回来了,我让他休了杨氏,当初一时心软,没成想却害了你。”
许清扬心疼地摸着许婆子受伤的那只手,却摇了摇头:“三嫂除了不爱做家务,爱吵嘴,其他也还行,她是个好娘,对胖财好。”
许婆子顿时沉默了。
是啊,杨氏虽然名声不堪,懒得没话说,可对孩子、对老三,那是真真爱到骨子里的。
只是可怜了她这么懂事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许婆子反手握住许清扬:“清扬放心,娘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许清扬想到今天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扁扁嘴:“我宁愿不嫁了。”
“胡闹,哪儿有女儿嫁好端端的不嫁人?”
“不嫁就不嫁,现在爹娘养我,以后我养爹娘一辈子。”
知道闺女说的是气话,许婆子拍拍她的背,不再言语。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大梦将寤,犹事雕虫。——明.张岱《陶庵梦忆·自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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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