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七年,任远依然清晰记得最初跟陈潇潇交往时的心态——他不奢望能一直走下去。
他把自己当作陈潇潇手中的一页书,陪她经历一小段人生长路,等哪天她厌倦,就是这页书、这段路的尽头。
没想到陈潇潇比他认真。
大一暑假,她被父母安排进京市的一家外企实习,每周三天。
余下的时间,只要有时间她就飞来海市,探望正在某通讯社兼职打工的他。
谈恋爱的事陈潇潇一直没有瞒着家里人,但如此频繁往来,足以让她父母对他产生极大的好奇心。
于是9月8日,F大返校的日子,陈潇潇的父母陪她一起来到海市,顺便提出要见见女儿谈了近一年的男朋友。
海市无数高档餐厅,他们选的那家坐拥最极致的江景,风光优美。
尽管天气预报通知台风快到了,窗外有些阴沉,但丝毫不影响室内奢靡的装潢闪闪发光。
从本科开始算,任远在海市读书已长达五年,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海市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走到哪里,都有西装革履的服务生点头问好,途径所有门不等他伸手,两侧穿漂亮旗袍的礼仪小姐弯腰鞠躬,抢先为他打开。
他踏着柔软的羊绒地毯,一路不太适应又畅通无阻地走到最后一扇门前。
伴随着一声“先生请进”,那道门缓缓打开。
“你来啦?”包间宽敞精致,陈潇潇看到他来,笑眯眯介绍,“这我爸妈,去年在校门口打过照面,你还有印象吗?”
转而不等他回答,又跟她爸妈说,“这就是任远,我们学校最出名的作家。”
彼时他只出版过一本书,在学校里算小有名气,但是放到社会上就不值一提了。
陈潇潇母亲跟陈潇潇性格相似,捧场风趣笑:“久仰大名,任大作家。”
任远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好。
她父亲要严肃一点:“你好小任,快坐吧。”
陈潇潇拉着他坐下,又郑重跟她父母介绍他的书写得有多么好,卖了多少册,拿过什么奖。
陈母一直“哇小任这么厉害”,陈父兴致平平,只有女儿狠狠瞪他时,才配合地肯定似的点点头。
夫妇俩一动一静,全程没有一句冒犯,但任远隐约能感觉到,她父母并没有太把他放在眼里。
也没错,一般人或许惊叹他是F大的天之骄子,但对于陈潇潇父母这样的富豪,手下不知管着多少名校毕业的员工,甚至他们的女儿也是F大的,他的履历不值得被高看一眼。
终于陈潇潇能吹的都吹了个遍,无话可说地喝水润嗓子,她父母才交换眼神,由陈母和蔼可亲出面:“小任,你是哪里人呀?”
任远知道进入正题:“我是云省人。”
“哦那边气候不错的,”陈母笑,“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任远沉默片刻:“我父母都不在了。”
此言一出,别说她父母,就连陈潇潇都愣住了。
她皱眉:“你爸妈……怎么没听你……”
“你没问,我就没提过。”
“怎么会……为什么……”
她似乎想了解更多,又担心会揭他伤疤,加上第一次见父母这实在不算个好话题,几种复杂情绪扭在一起,变得无从开口。
“潇潇,”陈父打断女儿,“抱歉,小任……哦对了,刚刚你说加个菜?”
后面一句是对陈母说的。
任远在陈母反应过来之前接话:“没关系。”
六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慢慢说,“我父亲在我小学时候因为癌症去世,我母亲是我高考那年,糖尿病及并发症,不治而亡。”
“我家里还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前年结的婚,男方条件不好身体还差,目前靠我姐姐养他。”
“我每个月给姐姐打八百块钱,勉强维持他们的生计。”
他很清楚他家的情况对于普通人来说都称得上不可思议,更何况是陈潇潇这样的家庭。
但他也没办法,早晚要面对。
甚至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期盼——他的坦诚、以及他可怜身世背景下全凭自己走到今天的顽强,是否能换取对方父母一点点欣赏。
就算不能,也没关系。
他垂着眼睛把酸涩的情绪吞下去。
本来就没奢望能有结果,不是吗?
这顿饭越吃越不知所云,很快结束,四人离开包间。
餐厅门口已经飘起小雨,预示着猛烈的台风即将来袭。
“小任,有时间跟潇潇来京市玩。”
陈母微笑说着客套的话,然后一瞥,“车来了,我送你们回学校。”
环形车道驶来一辆顶级豪车。
任远注意到车标,心底不由自主蔓延过微妙复杂的情绪,没注意轮胎扬起的细泥后,狼狈跑来一个撑伞的女人。
直到——
“小远,我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呢小远。”
那个女人远远停住脚步,确认是他后一下子扑过来责怪。
任远愕然变色,手脚冰凉:“姐……”
又是六道目光落过来,只不过这次,他没有方才的坦然。
他口中大他两岁的姐姐,此时正手提一把伞骨歪斜的破伞,穿一身陈旧又花哨的衣服,脚下的鞋廉价而沾满泥泞,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胳膊。
因为常年从事体力劳动,她一脸疲惫细纹横生,身形粗壮肩颈佝偻,乍看之下似乎比陈潇潇的妈妈年纪还大。
偏偏这个时候。
偏偏这样出现。
任远声音发抖,隐隐夹杂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怒意:“不是让你在旅馆等?你怎么找来了!”
“不行啊,你姐夫吃了药一直头晕恶心,我又不认识医院……”
他姐姐乱七八糟解释。
任远一句没有听进去。
他攒了攒勇气,回头,果然身后一家三口表情各异。
陈潇潇向前走了一步,眼神落在他姐姐身上,又很快收回:“她是谁?是你姐姐吗?”
如鲠在喉。
任远喉咙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掐住,齿缝里透出几个字:“你们先走。”
陈潇潇愣了:“下雨了一起走吧,呃,要不要送她……”
话音未落任远丢下一句“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强行拖着他姐姐冲进雨里,背后是陈潇潇的叫声——
“你们去哪儿?”
雨越下越大,带着噼里啪啦的噪音。
任远假装听不见,匆忙撑开姐姐手里的破伞,裹挟着她快速让两人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
飘摇的伞挡不住雨水,难堪也悄然席卷全身。
任远肠胃控制不住痉挛,随后没有道理地生气,气陈潇潇为什么要问这个人是不是他姐姐,为什么不机灵点儿赶紧带着她爸妈离开,非要让他丢脸。
身边他姐姐还在不停描述姐夫的病情。
“不是跟你讲过,这都是吃完药的正常反应,”他麻木说,“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
打车回旅馆再去医院的费用巨大,两人不约而同走到公交站台。
这鬼天气路上除了他们已经没人了,车也罕见,等了十来分钟硬是没看到一辆公交,任远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已经停运。
忽然暴雨里跑来一个人。
陈潇潇。
任远吃了一惊:“你怎么追来了!”
陈潇潇收起跟车标相同、绣着“B”字带翅膀的黑色雨伞,根本没有察觉他即将崩溃的情绪,自顾自地发泄不满:“我爸妈还在,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很没礼貌哎!到底出什么事了?要不要送你们?”
她说什么,送他们?
让一个浑身湿透、满脚泥泞的女人坐一尘不染名贵豪车?
她有没有考虑过她父母怎么想?会不会嫌弃?
任远脸色控制不住烧起来:“你觉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台风天你肯定打不到车!”
“打车?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娇贵吗?去哪儿第一反应都是打车打车,你看不见我们在等公交?!”
他自暴自弃似的吼完,车站安静好一会儿。
半晌,陈潇潇后知后觉醒悟:“我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
“我敏.感?”
任远情绪本没失控,听到这里却突然被戳中痛点,“我当然敏.感,你父母健在,你家境优渥,你怎么会懂我的感觉?!”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陈潇潇一脸错愕。
很快她同样生气地别过头,懒得跟他争执,默默拿出手机发消息。
刚刚他们吵架,姐姐大气不敢出一声缩在角落,现在停止争吵,她无声无息走到两人中间,对陈潇潇说:“姑娘,你就是小远的女朋友吧。”
陈潇潇抬起头,眼里闪着茫然。
任远心脏剧烈跳动,没想到姐姐突然插嘴,慌忙阻止:“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远处传来车疾驰溅起水花的声音。
那辆黑色豪车快速驶来,停靠在公交站台。
车窗落下,陈母紧皱着眉,扫过站台三人:“上车。”
陈潇潇撑伞拉开车门,任远固执地站在原地,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谢谢阿姨,但我们不顺路。”
陈潇潇回头,彻底火了:“你是不是有病啊?”
任远笑意维持不住,冷冷道:“是。”
陈潇潇张口结舌,难以置信看着他。
“你好,你是潇潇的妈妈吧,我是小远的姐姐,雨太大啦,我老公又病了,你们能不能送我们去医院?”
“姐——”任远伸手去拽。
“你放开,我话还没说!”姐姐挣开他的牵制,“潇潇妈,你们不方便的话也没事,就是能不能借我两千块钱,我第一次出来,不知道海市住旅馆一天得一百多,看了次医生开了点药钱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脸似乎被狠狠甩了几个巴掌。
任远不管不顾地拖着她离开。
也是凑巧,暴雨里缓缓驶来一辆出租。
刚刚还心痛车费昂贵的他,现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拦车,把姐姐推上去。
车门关闭,向前越过他们一家无情驶去。
背景音是陈潇潇不停在叫他的名字,和最后一句——
“神经病!”
随后很多年,他经常会想起那一幕,随着寻找她的年头越来越长,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他不得不日复一日品尝亲手种下的苦果,常在深夜里惊醒、后悔,如果当时多看她一眼,跟她说话时态度好一点,该有多好。
可惜世上从无如果。
后来不知哪天,他又迟钝地反应过来:姐姐并不会说普通话,他跟她交流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切换成方言。
所以彻底击碎他自尊的最后的巴掌——姐姐找陈潇潇借钱这件事,或许他们一家始至终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他,沉浸在自己的难堪里,无能狂怒地攻击最在乎他的人。
因为尊严,因为骄傲,因为面子……
说到底,不过是自卑。
现在,张戴维突然提及这个词,六年前那场暴雨猝然在他眼前重现。
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与过去的自己分成两个人,过去的他演绎曾经发生的一切,现在的他就坐在沙发里,以第三视角平静又沉默地观察着他是如何恼羞成怒伤害自己,伤害陈潇潇,以至余痛六年。
以及,后知后觉想明白另一件事。
如果他真的没有任何非分奢望,那么也不会在乎姐姐的形象是否体面。
情绪那么强烈只能说明——他无比在意陈潇潇家对他的看法,想跟她走下去,永不分开。
他花了很长时间认清、接受这一点。
在那段她不在身边的黑暗日子里,他坚定了选择。
张戴维还在等他的下文。
任远抿了一口苏打水,下咽时体会到如烈酒般的辛辣苦涩:“有些亏吃一次,教训已经足够彻骨。”
面对张戴维精明探询的目光,任远不关心接下来的话是否足以让他了解:“你说的心病代价太重,我承受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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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非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