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 第5章 第五章

小时候孔羲和总是盼着过年，过年了就能穿新衣，拿压岁钱，最重要的是，这是和亲人团聚的日子。她的父亲总是很忙，一年四季都往关内跑，只有过年时才能看见他，从关内带回些新奇玩意儿，小孔寓坐在爸爸肩上咯咯咯地笑。

现在长大了也喜欢过年。孔羲和喜欢看烟火，每年过年时爸爸总点给她看。今年晚饭前也依旧有烟火，长辈们心照不宣地把点火任务交给秦泱，孔羲和不服她，从桌上抽了一盒火柴揣进兜里，“我跟她性别一样，为什么我就不行？”

秦伯父打着圆场：“秦泱皮糙肉厚，点火让她来就行，犯不着让我们小寓跟着受冻。”

孔羲和听着有理，不过还是想出门去试一试。秦泱没理她，跟长辈们打个招呼，在秦伯伯“照顾好小寓”的叮嘱中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

一出门孔羲和就甩掉了在秦伯伯面前的那副乖巧样，整个人都跃跃欲试，站在烟花旁拿火柴划了半天，没划着。

秦泱看她半晌，见她没划着，才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利索地点上火，拉着孔羲和站至一旁。

烟花璀璨，孔宅灯火通明，长辈们都站在门厅处慈祥地看着两个孩子。

他们又迎来新的一年。

孔羲和裹紧了围巾，接过秦泱递给她的烟花棒，看见秦泱没带手套，那双握刀拿枪的骨节分明的手冻得发青。

孔羲和把手套分给秦泱一只，秦泱错愕，孔羲和没管她，一个人拿着烟花棒在半空中绕圈，玩得不亦乐乎。

秦泱看她玩，嘴角慢慢浮出一抹笑意。

金色的火花探过空气，它们还未消散就被另一道火花代替，孔羲和在写她的名字，但是“孔羲和”三个字笔画太多了，只得写她的本名，好在本命笔画少一些，试了几次就写得工工整整。

她的烟花棒烧完了，金色的“孔寓”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孔羲和显然还未玩够，瞠着眼下意识地看秦泱。秦泱的那根还完好无损，她递给她，帮她点上火。

金色火花又一次绕在空中，笔画断断续续，孔羲和一直在努力尝试。

秦泱眯眼仔细辨认着，“秦……泱？”

孔羲和回头，抿出一个笑：“新年快乐。”

【复兴社上海站截获密报：长淮复活。】

【复兴社南京站接报：正则抵宁，举伞接之。】

初二日一大早，孔羲和就被喊了起来，王妈说楼下有人找，还笑容满面地强调：“是男同学哦。”

孔羲和撇撇嘴起床，显然王妈还没搞清楚她和那位暂住在她家，高挑冷漠的秦大小姐之间的关系——若叫她知道自己未来的嫂子趁着她哥不在，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孔羲和想，自己大概是要被当做.□□.清理门户的。

那位男同学就等在楼下，穿一身黑色学生装，坐得端正。

孔父起床向来早，此刻闲得没事跟男同学瞎聊。他问一句，男同学答一句，不急不缓，措辞体面。孔父默默在心里记下他的名字。

见孔羲和来了，男同学放下咖啡，站起身，嘴角挂一抹温和的笑：“小寓。”

孔羲和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也带笑意：“方师兄。”

她不明白为什么方澈会在这时候来找她，总不可能是来拜年。

他们找了个借口出门，方澈面上的笑一直都在。孔羲和迟方澈半步，两人绕城内大半圈，进了一间屋子。

里面全是穿军装的人，满屋子都是电报机的“滴滴”声，见他们进来，都停下手中的活，立正给方澈敬礼：“站长好！”

方澈带着孔羲和径直进了办公室，抽出一张电报递给孔羲和：“这个人，你来接。”

上面只有一句话和一个代号。

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党国上方密布着一片乌云。

孔羲和立正，鞋跟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

正月初三，阴。

早上起床后孔羲和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这种跳动在她于饭桌上见到秦泱时更甚。

秦泱是代替她在外留洋的亲兄长秦述来拜年的，秦孔两家早就定下婚约，在长辈们看来以后由世交结为亲家是亲上加亲的事，门当户对，生逢乱世又好照应，孔家如今就只剩这么一个孩子，这事没得商量，容不得小辈们拒绝。

孔羲和还尚且没有意中人，那位与她订了亲却素未谋面的秦大公子也是一副仪表堂堂、相貌端正又知书达理、没什么花花肠子的正经人，她若嫁了过去定不会受一点委屈。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有些反感。她父母就剩她一个孩子，孔家家风极严可管得宽松，孔羲和自小娇生惯养，唯独此事容不得她做主。

不要说大清亡了、民国建立，就是民国亡了、新朝又建立，她孔寓也得嫁给秦家长子秦述。

孔羲和厌烦此事，连带着连坐一整个秦家。可秦伯伯每次见她都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孔羲和被糖衣.炮.弹.迷了眼，自然对秦伯伯凶不起来。

秦泱就不一样了。

这个女人——她未来的小姑子，在第一眼见面时就当着她的面与一群少爷公子哥小姐们勾三搭四、眉目传情；第二眼见，她明明帮对方销毁了证物，可却被莫名恐吓一番。

第三眼见就更可恶了，她拿为数不多的磺胺救对方一命，换来的是被掐着脖子诬陷.□□.。

孔羲和想着自己就是以后嫁过去，也绝不让秦泱有一点安分日子！

如今秦泱年也拜过了，秦伯伯都回上海了，她却还赖在孔宅不走，孔羲和心里明白得很，见秦泱如见秦述，这父母之命怕是躲不掉了。

早饭间孔父有意无意地问起方澈，说昨天那个小伙子我看不错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你们两个在一起倒是自然得很。

孔羲和没说话在心里呵呵两声，心道我要是不自然点，以后在他手下还怎么干。

秦泱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碟榨菜。

吃过饭孔羲和窝在沙发上消化，半阖眼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她在想正则。

孔羲和在复兴社也算有些地位，其实多数还是靠孔父。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蒋中正赞助三民主义革命同志力行社。孔父向来与CC系不对头，自然跟着委员长。力行社由委员长亲自做社长，孔羲和沾了孔父明面上的光，秘密入社。

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力行社的基层组织中华民族复兴社在南京秘密成立。

作为力行社的成员，孔羲和自然跟着自动入社，被分去特务处任职，驻守南京站。

至于正则，她在力行社时似乎没听过这个代号，不过她也不确定。力行社体制森严，就连她也只知道成员之一包括她在特务处的那位处长。

但在复兴社，正则的名字便如雷贯耳了。

复兴社上海站站长，家里跟建社人有点关系，权利滔天，据说是戴处长的接班人——要不然怎么解释连入社都是由戴处长亲自推荐？

正则、正则，连代号都取得这么名正言顺，效法屈子，代委员长扫除一切叛逆之贼。

这就有点难办了。

孔羲和烦躁地揉脑袋。

听方澈的意思，正则在宁期间是要她跟着的，但是……她娇生惯养惯了，在南京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一那“一人”的方澈又处处让着她。万一她和正则到时候意见不和，正则逮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原地处置了她该怎么办？到时候方澈连她尸首都没地儿寻去。

孔羲和当然知道她想多了。

正则约的时间是在晚上七点半。

孔羲和吃过晚饭借口回楼上复习——这种阴沉沉马上就要下雪的天气里，孔父是不准她出门的。

接头地点离她家不远，步行半个小时便到。

六点二十分，孔羲和放下书，反锁了门，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绳索从窗户上坠下去。她换身轻便的衣服，轻手轻脚地沿着窗台滑下去。

外边果然要下雪，孔羲和边走边懊恼，自己应该带把伞的，也不知道现在买一把还来不来得及。

拐过街角，她顿住。

初三晚上的街道依旧凄凄冷冷，离她不远处有一个人影，穿孔雀蓝呢子大衣，围巾是初一时她被孔母逼着送给秦泱做见面礼的那条。作为回礼，秦泱给了她自己的表字，孔羲和嫌弃到不行，自己的表字随口称呼，怎么换到秦泱身上就好像价值千金了似的。

“你要去哪里？”秦泱声音冷冷清清的，似是在这里站了很久后吸的冷空气。

孔羲和下意识想自己要找个借口甩掉对方：“秦淮河？”话出口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当着未来小姑子的面跑出去鬼混，自己是真的活腻了。

“哦，秦淮河。”秦泱煞有其事地点头，“可是我听家里说，今天会下雪欸。”

孔羲和一个激灵，后背上仿佛有一盆冷水浇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会下雪，要我送你吗？”秦泱示意手中的黑伞。

孔羲和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不用，我可以自己去。”

“可是家里不放心，非要我来。”

“那你回去告诉他们，请他们放心。”

“但有些义务，我们必须要尽到。”言罢，秦泱嘴角划出一个戏谑的笑，“你说对吧……”

【正则抵宁，举伞接之。】

大冬天的也就只有下雪时才会打伞。

孔羲和深呼吸几口，压下震惊，板起脸，觉得自己被耍了。

现在是谁接谁？

“正则。”

“……踆乌同志。”秦泱拖长调子，慢慢接上一句，“久仰大名。”

踆（cūn）乌：《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

——

修文到这里，记起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恶趣味。她们南京长大的女孩们，过年时都会拿烟花棒写自己的名字。

此处再cue一下陈镜予和陆安，以及以后会写到的《南京》篇女主们。

蒋周格严格来说，并不算是首都人，所以她不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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