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之物 第2章 蜉蝣（2）

在片刻沉寂之后，徐辛低下头，用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面，心情复杂地道：“你不应该告诉我。”

“你本来也不应该说这句话。”三七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几乎同步做出了和她一样的动作，无意义地挑起面条。

徐辛知道，他又在模仿自己，所有的生物一切行为都从模仿开始。只是三七只想要模仿徐辛，而他的模仿从一开始总是拙劣而刻意。

就像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模仿她的声音，对她喊：“三七。”

虫族是模仿和拟态能力都非常强的种族，当时他模仿出来的声音几乎和她本人一模一样。那时的三七虫族特征更多，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拟态成人类，钢铁般的节肢从人类柔软白皙的皮肤下面钻出来，看着一个陌生的怪异生物发出自己的声音，恐怖的倒错感让她立刻吓得落荒而逃。

后来，智力的成长让三七学会了更高级的模拟，他模拟出千千万万个视频里出现的声音，最后“合成”了现在的音色，他甚至会随着外表的变化来改变声音。

但显然，在智力上，三七与她已经不相上下，甚至更强。就像此刻，三七那种犀利敏锐的言辞，让能够引经据典写出几十万字论文的徐辛也无法反驳。

“如果换个人在这里，你的处境就不一样了。”徐辛半真半假地威胁他，脸上还故意挂上一个自以为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三七显然不懂得她的幽默，语气冷静地回道：“如果换一个人，我就不会承认，人类之间的交流是一种博弈。”

“难道你确信我不会杀掉你？”

“不，我确信必要的时候你会处理我。”三七低头吃面，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抬头看她，“我知道在人类社会，杀人是很严重的罪过。但就自然界而言，弱肉强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每一刻都在准备死去。”

“姐姐，我很快就要进入成年期了。”三七吃东西很快，说到这句的时候，他已经将面吃完，于是抬起头来盯着她，“虫族也有很多种，或许你也知道，有一些雄性会不顾一切地追求雌性，而在□□之后，雌性会吃掉雄性，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种必然的宿命。”

徐辛握着筷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开口的声音发紧：“所以呢？”

三七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决定这一次含蓄，只是说：“如果是我，我不介意。”

徐辛没有接话，低下头吃了一口面，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她出了眼泪。

三七以为她哭了，沉默片刻后，他收拾了桌面，说：“对不起，我回培育室了。”

徐辛没有纠正他的判断，继续低着头默默吃面。

虫族会有愧疚的情绪吗？她不知道，但至少她习惯将三七当作一个有点古怪的人类来对待。

晚上睡觉的时候，徐辛做了噩梦。

她站在熟悉的房间里，低下头，发现双手沾满鲜血。就在她将要逃离现场的时候，怪物般的虫族出现在门口，静静注视她。

她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很久没能平静下来。

三七的话对她产生了影响，她发现自己低估了虫族这种生物，或者至少是低估了三七。明明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野兽的直觉似乎给了三七指引，而她甚至不确定三七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试着去揣测三七的想法，但她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确定，偶尔她将三七看作野兽，偶尔将他看作人类，这种想法局限了她。

三七的手术按计划进行了，虫族的恢复能力很强，三七的恢复期没有持续很久。

徐辛等手术的伤口愈合才去看三七，他趴在培育室的床上，身上一切虫族的特征都消失了，只是背部蝴蝶骨上有两道非常深的红色沟壑。

他似乎变得很虚弱，脸色苍白，神色怏怏，手臂从床边搭下来，声音很低地对她说：“姐姐，好疼啊。”

徐辛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委屈的语气，三七模仿的能力似乎又变强了，他上次说话的时候，还不懂得用语气表现情绪。

她尝试着触碰三七背后的伤口，手指只是刚轻轻碰了一下，他就猛地痉挛了一下，肩胛骨弓起，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

徐辛没想到伤口愈合了还会这么疼，“抱歉，我以为你好了。”

“还要再等等。”三七嘶嘶地吸气，侧过头看她，“姐姐，你能陪陪我吗？”

徐辛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眼眶发红，眼里也蒙着水汽，像是马上就要落泪，配上他特意拟态出的那张无害的脸，看起来非常可怜。

她有一瞬间心软，戒备心也摇摇欲坠。

三七现在已经是成年男人的模样了，随着进入成年期，他的拟态也逐渐趋向成年人类，身高接近一米九，培育室这张一米八的单人床已经躺不下，他的脚还在床尾伸出来。

其实三七早就不该呆在培育室了，这里是给成长期生物准备的房间，空间有些逼仄，家具只有一张床，床的对面是一块大屏幕，三七会通过这面屏幕查看学习人类的文明，角落里有个输送口，他每天的食物和衣服就从那里送进来。

如果三七不是实验品，这绝对算得上是虐待。

徐辛想了想，问：“你想要住在哪里？”

经历过一次实验品的失控，这艘飞船其实已经非常破烂，许多房间设施都被破坏，为了节省能源，徐辛也没有命令机器人修复和打扫。

三七虚弱地笑了一下，“我可以跟姐姐住在一起。”

徐辛沉默地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也笑了笑，声音温柔地道：“三七，你已经是成年期了，异性之间应该保持距离。”

三七抿了一下唇，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脸上却依旧浮现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觉得有些不甘心似的，手肘撑着床面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和徐辛对视。

“徐辛。”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的名字，“如果从人类的社会关系而言，你对我来说，可以是亲人，也可以是配偶，或者是朋友。一切关系套用在我们身上全都适合，问题是你怎样定义。”

“你越来越让我难以分辨了。”徐辛轻叹了一口气，这一段话的逻辑与情感浑然一体，如果不是她亲眼看着三七成长，她完全不会想象到面前是一个虫族。

“我说过，我会学习。”

“就我的观点而言，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够学会。”徐辛的神色认真了许多，“就像猫不会说人话，你能够学会，就说明你天生有这样的天赋。那我们现在用人类平等的方式来对话，你对我们的关系是怎样定义的？”

三七似乎早就知道她会问什么，他回答得很快：“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所以你代表我生命里所有角色。”

“但我不这样认为。”徐辛浅浅笑了一下，“你成长得太快了，人类长到成年需要十八年，而你只需要五个月。人类有一生的时间来遇见，又有许多时间来选择。我有过亲人，有过朋友，也有过配偶，而你是个虫族，我与你相遇只有五个月，我不会选择你。”

“三七，你知道蜉蝣吗？”徐辛打开了墙壁上的屏幕，输入“蜉蝣”两个字，拉出一段精简的科普，“蜉蝣的成虫存活时间很短，在很早之前，它就被赋予朝生暮死的意义。而在蜉蝣短暂的一生里，它生命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繁衍……”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三七打断了她，“你认为我也会很快死去吗？虫族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的成长期很短，但是成年期很长。繁衍是我的生物本能，但不是我的唯一选择。”

徐辛沉默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三七生气了，尽管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如此平静。

这或许是三七第一次生气，总之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三七生气，这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又在想他是否会逐渐失去对她的依恋。他学会了情感，或许也学会了愤怒和憎恨，然后在某一天像那个怪物一样突然杀了她。

“你又在想……”三七突然站起来，朝她靠近了一步，手抬起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速度太快了，徐辛没有反应过来，但三七还很虚弱，力气并不大，她只是后退一步，就甩开了三七的手。

只是，这个房间的空间狭窄，她后退一步，后靠贴到了墙壁上，气势看起来就落于下风。

“什么？”徐辛声音紧张地问。

“你又在想，杀了我。”三七平静地说，“也怕我杀了你。”

短短两句话，却仿佛平地惊雷，徐辛头皮发麻，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你能读心吗？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你身上的气息会告诉我一切，如果你要当作读心，也没有什么关系。”三七向后退，重新坐到了床沿，别过头不看她，低声道，“如果你不打算处理掉我，那就让我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