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类驯养指南 第45章 异端审判（十二）

主教厅。

午后的教廷，安静而沉闷，蕾拉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艾德安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闷。

“和我说说怎么回事吧？蕾拉。”

艾德安坐在堆满文书的办公桌上，手握羽毛笔批改着文件，他头也不抬的，在繁忙工作的间隙抽空问了蕾拉一句话。

蕾拉盯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话，她的脚尖正顶着一条光暗分界线，向前是阳光投落下的大片光斑，照耀在刻满雷欧尼亚风格花纹的地砖上，向后，是她隐没在阴影中的白色裙摆。

或许是因为等待回答的时间太过于长久，艾德安晃动的羽毛笔尖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少女深深的低着头，站在阴影中，以一种沉默的方式抗拒他。

她不愿意回答。

艾德安没有生气，也没有勉强，他只是继续低下头，批改文件，空气又陷入了安静，只能听见羽毛笔尖同莎纸摩擦过的声音。

王国送给教皇的文件很多，其中不少是有关于北边战争和王都中心权力更替的事情。

比起以前传统意义上的教皇，雷欧尼亚王国的教皇更像是一个管理国家的君主，至于真正的国王，他早就成为了一个傀儡，存在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就连内阁会议也没有权力参加，只能由教皇们代替。

而艾德安的母亲是王室公主，父亲是上一任王都大主教，教会不允许教士们结婚生子，所以艾德安的出生其实算是私生子，但这丝毫并不影响他成为教皇。

蕾拉想想都觉得讽刺，艾德安如此信仰女神，可他本身的诞生却是背叛女神信仰的存在。

一对赌鬼和妓女生下的双胞胎圣女，一个本该作为教廷丑闻出生的私生子教皇。

这就是教廷所谓的信仰吗？

蕾拉想，或许比起女神，他们应该更加信仰权力。

她站在角落里，等待着时间的流逝，房间里没有钟，蕾拉不确定自己站了多久，她的小腿的肌肉已经开始发酸，地上的光斑也渐渐变暗。

太阳快下山了。

而艾德安依旧在专注的批改文件，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这让蕾拉意识到如果今天自己不能够回答他的问题，那么即使太阳落山后，她也无法离开。

这是属于艾德安无声的逼迫。

蕾拉抿直了唇，长袖下的手渐渐握成拳，她终于哑声说了句：“我并没有想自杀。”

艾德安的动作顿主了，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双手交叉合拢放在桌子上，抬头向蕾拉望去。

说出了第一句话后，后面的事情似乎也变得简单多了，蕾拉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或许是一些小毛病，导致我流鼻血，莫尼太大惊小怪了，才会觉得我想要自杀。”

艾德安微笑着望着她：“真的是这样吗？”

他不相信。

蕾拉的心一沉，实际上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只能隐隐感觉到或许和皮肤上总是发烫的金纹有关。

但要是直接说出来，以艾德安的性格绝对不会相信，他坚决的拥护着他的女神，任何怀疑女神的存在，都会被他无情的消灭掉。

况且她不想让艾德安发觉她和加瑞克斯的事情。

想到这，蕾拉睫毛颤抖了几下，她抬眼，直直的看向艾德安，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派侍女来检查我身体，看皮肤上是否存在任何一个伤口。”

艾德安的眼神微微闪烁，他的手指轻轻在手背上摩擦，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假，最终他露出微笑，轻声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你是被女神选中的孩子，女神喜欢诚实的人，我想你不会骗人的，是吗？”

蕾拉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漠的将脸撇到一边，问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艾德安摇摇头：“现在还不可以哦！前天的异象你看到了吗？”

异象？

蕾拉的心一突，她想起那天自己诵念完加瑞克斯的名字后，天空升起的巨大阴云。

果然，这么大的异常，教廷不可能没有发现，但艾德安问她干什么吗？

她只是一个毫无权力的符号，教廷的大小事务轮不到她处理，平常艾德安也不可能询问她。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蕾拉的心瞬间变得乱糟糟的，她抬起头，发现艾德安正饶有兴趣的观察着她的表情。

“蕾拉，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东西？”

蕾拉的眼皮一跳，睫毛轻轻颤抖，但她很快就掩饰住自己的异样，面色平静的说道：“我能隐瞒什么？难不成你还怀疑是我搞出那天的异象吗？”

艾德安挑挑眉，身体往后靠在高脚椅上，说道：“如果是其他人，我当然不相信，但如果是你，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蕾拉讽刺一笑：“教皇冕下，你真是太高看我了，要是我有这种能力，就不可能现在还呆在教廷里，况且——”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把我的姐姐烧死。”

艾德安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蕾拉，蕾拉不甘示弱的回视。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像两头斗的你死我活的野兽。

艾德安闭了闭眼，缓缓开口：“蕾拉，是她先背叛了我，背叛了女神的信仰，你没有理由责怪我。”

蕾拉冷冷的看着他：“可要不是你，我的姐姐不会死，你明明有机会去救她的，你是教皇，拥有着赦免凡人的权力，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吗？”

说着，蕾拉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她像是质问，又像是自己问自己。

“艾德安，你就这么在乎你的信仰吗？这么多年来，你午夜时分是否会梦到她，是否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你这个——”

蕾拉深呼吸一口：“你这个没有任何情感的野兽。”

说完，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呆在这令人窒息的房间中，转身直接离开，也不顾艾德安是否允许。

门被狠狠的摔上，空气又陷入了安静。

那个气定神闲坐在高脚椅上的男人终于显露了他人不易察觉的疲惫。

后悔。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他杀了他最爱的......朋友。

-

蕾拉走在高塔的廊道上，两边是刻满诸神事迹的墙壁，他们手握权杖，低头注视着路过的小小人类。

廊边点燃了白蜡烛，晚祷已经开始了，两边的门后不断传来教士们低低的祷告声。

“神说，爱欲会使人常陷地狱，我们当受戒祷告，诵念神的尊名，不忠者当受火刑，毕生遭受烈焰的折磨。”

这些声音无时无刻钻进蕾拉的耳朵里，她的胃开始因为不舒服而轻轻抽搐起来。

“神说，不可与魔鬼勾结，凡违者必被魔鬼吞噬，我们当......”

蕾拉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她跑了起来，似乎这样，她就能在风中起飞，飞向自由。

-

安息日。

无尽的黑暗中，加瑞克斯趴在小孔前，两颗金色的竖瞳盯着孔洞，时不时无聊的晃动着尾巴。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自从上个安息日蕾拉离开后，加瑞克斯便不眠不休的在小孔前等待着。

他害怕自己一旦睡着，便会错过与蕾拉的相见，索性直接不睡，日日在心中默念着数字等待她。

当念到一万零八十的时候，铁门发出嘎吱的一声响。

加瑞克斯立马停止数数，瞳孔紧缩，睁大了眼睛朝门口的方向望去，但是碍于这个小孔的阻挡，他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衣角出现在视线内。

紧接着，小孔的范围内露出纤细的脖子，秀美苍白的唇，湛蓝色如大海的眼睛。

是蕾拉。

加瑞克斯的尾巴不自觉的快速摇晃起来，他迫不及待的发出声音：“蕾拉，你这次按时到来了。”

蕾拉抬头，看向镜子中的巨大的兽瞳，无论见过多少次这双眼睛，被锁定的压迫感都如影随形，只不过如今蕾拉对加瑞克斯一开始的害怕渐渐消融了。

她微微笑起来：“上次我也没同你有过约定，你可不能说我迟到。”

加瑞克斯一时语塞，他竟然忘了这茬了，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蕾拉会在每个安息日到来而已，虽然他厌恶庆祝阿曼塔那设定的安息日，但如今能够在每个安息日见到蕾拉，反而让他对这个日子生出更多的期待和欢喜。

即使安息日是阿曼塔那使毒计将他关入镜中的日子。

“加瑞克斯。”蕾拉轻轻的念出了他的名字，她皱着眉，似乎陷入了麻烦的苦恼：“教廷的教皇似乎在怀疑我，他怀疑我和上个安息日的异样有关。”

加瑞克斯感觉自己的名字被蕾拉念出来，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好听，简直比海妖的声音还要优美，他恨不得让她多念几遍，以至于他忽视了蕾拉的后半句话。

“加瑞克斯！加瑞克斯！”蕾拉见加瑞克斯不说话，又喊了几遍。

加瑞克斯从莫名的愉悦中反应过来了。

哦！加瑞克斯，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可是高贵的龙！快冷静下来。

于是，他强装镇定的说道：“不用担心，小蕾拉，他不会发现的，我的魔法具有屏蔽效应，他不会找到任何我和你之间的关联。”

“真的吗？”蕾拉还是有些忧虑。

加瑞克斯不在意的说道：“就算发现了，以他们的能力，还不够我塞牙缝。”

蕾拉静默了片刻，满脸纠结的开口问道：“所以传说是真的，你真的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