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唐瞳预测的没差,到了靠近森林边缘的一端,果然出现三五结对在边边上巡逻的村民。
傍晚,月亮已经悄然斜挂枝头,和那还未完全落下的太阳一起,勉强构成了个日月同辉的场景。炫彩的晚霞和铺张的墨色各占半边天,博弈天空的归属权。
“Plan B,我出去。”唐瞳远远看见了守住林子出口的人,当机立断让几人往回走,“我想办法脱身去找他哥,让他过来,唐衍你也先走,小心点,自己最重要。”
目送几人走远,唐瞳挑了挑不知从哪家村民那顺来的破旧衣物,叹了口气。静默良久,他才勾过那七老八十老爷子都嫌弃的布料往身上套。
其他时候不觉得,现在他是真的想家了。
———
深夜。
衣裳褴褛的老人自村尾的小道缓缓而行。他的脸是古铜色的,额角还沾着些许未洗净的泥土。行将就木的年纪,头上包着条破旧不堪的头巾。整个人伛偻着,颤抖的手勉强支撑着皲裂开来树枝的一端。一步三喘,风烛残年。
老人一步三停地挪动着,僵虫般的身躯却硬在列车开动的最后一秒挪上了车。
没人阻拦。
另一边,傍晚,林子里。
凌微阁让自家不成器的弟弟带着洗干净脸后变得漂亮一些的小姑娘爬到某棵树上,藏在密匝匝的叶子间,而自己身上绑几根树枝埋伏在林子靠边上的树丛里。
从她这个角度正恰好可以看见巡逻队隐隐约约的影子。
那些个人好像起了冲突,叠在一起良久,许久又骂骂咧咧地走开,随后,一波人从四面八方绕成包围的网状,朝他们几个罩来。
凌微阁不动声色慢慢往后退,确定遮严实了迅速往后匍匐前进。树叶拖地的声音同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重合,融为一体。
刚下过雨。雨不大,但也足以在各层羞避的树枝遮挡下坠下来,陷入泥地里。雨水同人迹罕至的泥土腐烂在一块,黏在手臂上。
泥人-凌一个翻身滚入河水里。水不深,也不甚清澈,面上还有各色各样的挺水植物齐聚一堂,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这里已经足够深,那些人,起码今晚不可能找到这里。
毕竟他们该回家了。
———
干一行爱一行。作为一个老头,他深谙其道。除了像雕塑一样僵在原地,以及僵着他那好不容易搞出来的“间或一轮木刻”的瞳孔,熬了个两个小时,终于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火车站。
熟悉是他到过好几次的熟悉,陌生是……
这里戒严了。
唐瞳住着他那随手找来的破烂拐杖像衰老版祥林嫂一样在干干净净的火车站候车厅坐下,好一会儿才十分费力地站起来。对面几个梅府派来的人直接给他拉开了门,连一贯的例行盘问也无。
啧啧啧。
知识浅薄了,才这都认不出来。
伛偻老者山丘似的背影和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向两极延伸,最后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沿街依然是那副凄惨模样,这边灯红酒绿好不热闹,那里凄凄惨惨冷冷清清。老者沿边行走,在碰上了不少通缉令后,终于到了通缉令的印刷发行处———梅府。
完蛋,来都来了,还没想好遍什么借口怎么办。
老者甚是苦恼。
虽然天快亮了,但不难看出,和昨天一样,今晚也没有月亮。
唐瞳从怀里摸出几个小时前好说歹说才让小姑娘拿出交给他的镯子。
银镯子,上面刻着不知是什么的繁复华丽的花纹。手镯被保存得很好,上面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划痕,也没有哪里发黑。
在那样一个环境下,保存这种贵重的东西不容易。唐瞳把手镯对着光照了下,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就又把它擦干净,放回怀中。
梅府的大门有人把守,去侧面的那面墙看了看,那里是空的,在外戒严了那么久,那里却依然是空的。
所以唐瞳没想从那里翻进去。
他不信以上位者的智慧,里面没有什么自投罗网的设置,他可以再次全身而退。
唐瞳靠着墙根的阴影稍微直了下背。
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多了,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加上本就未痊愈的伤口,当时骗军医姐姐没事不可能是真的。
他感觉现在自己的精神状态就像是个真的八旬老翁。
半死不活的。
头有点晕,肩上的伤口疼得没有知觉。
伤口发炎了吧。
那不能等了。
———
早上五点多钟,当梅府外的守门人员换班时,老者伛偻的身影恰好出现在了距离梅府最近的那个拐角。
老者的脚步匆忙,像是有什么急事。
门卫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举止莫名的老人。在唐瞳到门下台阶的那一刻,他们枪上膛,枪口对着举止怪异的老者。
但唐瞳跪得比他们快。
“为透多捞女啊未捞———”因为冷,唐瞳讲方言的声音都在发抖,“搜木、木昂公……”
“叉出去!”为首的那位放下枪,把枪插回腰带内,拿过木棍就要驱赶。
“顶哪,为忌五……击该……”老者手忙脚乱掏出怀里珍藏的镯子递到几人眼前,随后十分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谬蕴滋,谬蕴滋。”
但演技和表达是不能合一的。演得好就会被赶出去,演不好就会起疑心,比如现在。
那几个人不认得手镯,老者要被叉出去了。
“你们几个,怎么换个班也这么慢,不知道……”
熟悉的声音从门内由远及近,熟悉的少年身影出现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他突然出走导致这位少年管家要被追责,反正这位脸上的神态是不大对劲。
“还不进来?再慢直接进祠堂!”少年怒吼。
“小梅先生……这有个外人拿了个镯子……”刚才那位现在低声下气,“他好像是要找人。”
“找谁!”梅晔还在气头上,长衫下摆直接跑出花来。
见这个清澈而又愚蠢的少年终于出来了,唐瞳老者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迅速磕了两个头,随后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把怀中镯子呈到人脸上。
银镯子很干净,再加上唐瞳刻意将有标志的那面怼到人眼前,梅晔只看了一眼,眼神就瞬间变了。
“你在哪里拿到这个的?”
“小梅先生,他听不懂普通话……”
梅晔顿在原地。
卡了好几秒,他才好似安顿下他那颗快要炸裂的心,俯身扶起又要跪下的老人:
“老先生,里边请。”
再次以贵客的身份坐到这间待客室,唐瞳感慨万千,当然,他还来不及感叹世事无常时不我待,手脚麻利的少年人就把人请来了。
“阿,啊……”唐瞳开始新一轮即兴表演,他迅速递过那个手镯,“谬蕴滋,谬蕴滋。”
梅蕴礼礼貌地错开他充满泥土的头巾,接过他手里的银镯子。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梅蕴礼在拿过手镯的瞬间,似乎还在他那粗糙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
没看很久,梅蕴礼把镯子包在一块上好的布料里,低头看向老者。
“老先生,请问梅蕴芝在哪?”
他用闽南方言说的。
唐瞳没想到对方知识渊博到这样一个地步,也没想到闽南方言在这个世界也存在,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的月永我宣第,未个哦咦浪家左来出过,午嗖击……”
“永乐乡?”依然是方言。
“酱拟。”
唐瞳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对方,闪起期冀的光芒:“女肚饿……”
“老先生,这边走。”梅蕴礼适时站起身,“里面详谈。”
人是换了副面孔,这栋老宅的陈设却没变,门槛还是一样的高。唐瞳跟在梅蕴礼身后,一边要绞尽脑汁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一边还要担心自己这其实并不是天衣无缝的打扮,头更晕了。
而事实证明,人是不能头晕的。
在迈过外宅到内宅的那个惊为天人的门槛时,唐瞳不负众望地摔了。
有伤的那边肩膀着地,痛得他差点发出少年人的声音。
好在忍住了。
梅蕴礼站在他旁边微微俯身,然后弯腰把他扶起来,在礼貌询问了是否有身体不适后就继续在前面带路。
唐瞳继续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穿过几个大堂,到了那熟悉的主人家的住处。
也和上次一样,这里的各色陈设都是那么的华丽,唯一不同的是,梅蕴礼在他踏进门内时,回身把门锁了。
看来这场谈话比较正式。
面前有张桌子,桌子后面有张椅子,桌子的前面也有一张。梅蕴礼绕过他往桌后的那张椅子走去。
“兹———”
这是拉开椅子的声音。
“哗———”
这是坐下时衣料摩擦椅背的声音。
唐瞳低着头,四处的一切看得不甚明晰,所以就也没有看见椅子上的人眼底的浮浮沉沉。
但这不妨碍他猜测自己拙劣的伪装已经被看穿了。
看看,哪户人家对待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收获的人———无论是老者,少年还是孩童———是不给他们椅子坐啊?
唐瞳眼前其实已经有些花了。本就底子不好,再加上受了不轻的伤,又在早春里挨过了几天,现在整个人浑身都是痛的,头更甚。如果卸掉了这昂赞不已的妆,可能还会看到少年人毫无血色的唇。
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人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仿若这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走到地老天荒似的。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窗前的油纸哗啦哗啦,窗台上的一株花顾影自怜,好一副尴尬的图画。
许久,在唐瞳感觉自己得先发制人的那一瞬间,坐着的人开口了。
“在外面这么久,冷吗?”
唐瞳恍了一下,没出声。
“唐先生,不要和我耍小聪明。”
唐瞳依然没回答,这不是他要听的。
“唐瞳,现在要做的事是先处理你身上的伤,然后把蕴芝找回来,最后你休息一下,我们再来商量这次违规,或者说是这几次违规怎么办?这样可以吗?”
唐瞳抬头,恢复以往的体态,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感激不尽。”
在坐下喝了几杯水后,唐瞳勉强清醒了些,他早已丢掉那身脏兮兮的装扮,勉强算得上干净的里衣露在外面,衣襟斜扣,算得上规矩。
在梅蕴芝如实质般的眼神中,少年无奈笑笑,勉强坐直身体:“先生,不要苛责伤员。”
他顿了下,转如正题:“你妹妹梅蕴芝现在被困在永乐乡到永夕村的林子的某个位置,和我另外两位朋友在一起,目前应该可以保证安全。”
“她是六岁那年走失的吧?听另一位讲拐卖小姑娘的人叫‘江丽兰’,住在永乐村。我到的时候小姑娘差点被嫁出去了,哦,她是被买去当刘家的童养媳,刘家那位不喜欢她,她过得应该是很苦的。”
“和下人一样。”
唐瞳颠七倒八勉强说清楚了小姑娘的往事,身上的伤口实在痛,他闭了下眼睛:“小姑娘很想家人,也很聪明。这个镯子是她保存了很久的最后一个饰品……”
“你去休息一下,这些话等人找回来后让她自己说。”梅蕴礼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需要你带路,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很差。”
他从身后的某个地方抽出了消炎药和碘伏纱布,站起身走到昏昏欲睡的少年身后。
“转过来,伤口给我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