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王的年岁在诸侯王中并不算老,但他伸出布满皱纹的双手来,让人觉得这古稀老人经历了怎样的岁月。
相传,黑帝镰若引诱了大羽朝最高贵的女子——轩辕良姜。
他曾与他交战九日九夜,却未能将其挫伤。
当时,大羽朝最优秀的七大祭神,合力将他封印,使其重伤不愈,几近毙命。羽王幼妹良姜即以帝王之血,宂渎神祗,逆转轮盘,一时日月轮换,星辰倒转,山河崩塌,保全了黑帝一命,自己坠下永火之渊,忍受血咒的反噬。轩辕王的黑发一夜全白,他把自己关在祭堂三日三夜,召尽所有能人异士,用尽所有玄妙术法,皆无法破解此恶咒。
等到大门重新开启时,那个正值盛年的轩辕羽王已老得如将死之人。他被过分透支的身体,只剩几分灵力支撑,此后便是一蹶不振,朝政也完全由了先帝后把持,十一年春,先帝后染了疫病,不治而亡,帝大恸,终岁不出内府。其后数年,纳谷梁郡郤侯之女郤昭为后,也不管朝事,任由她操持宫内外大小诸事。那郤昭与其兄郤眺一道把持朝政大权,一时权倾朝野,时人莫不敢得罪。
黑帝镰若也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五年前,由黑羽一族大将军肃豫迎回,做着被逆臣挟制并无实权的窝囊王君。
黑帝当年连连侵占的王土也一并收归了去,现下只剩偏西的一隅,由肃豫盘踞着,与白羽一族的镇国大将洛平隔了湘水对峙。
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了数十年。
可是这黑羽一族的气数已尽,旁人都能看得出来,这雪都白族也在那时耗尽了气血,掏空了家底,新帝后持政,急于敛权收利,弃百姓生计于不顾,积弊日甚,沉疴愈深,灿灿大羽王朝便如江河奔涌,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他几十岁的生辰,他已经记不清,他伸出沧桑的大手,暗哑着嗓子说道:“扶寡人出去。”
这样浩大的盛典已经许多年都未举行,甚至连中州十地的蛮族都接到了邀请。大羽王朝的陛下终于见到了传说已久的中州王——尾俊,这是个名字接近一个传奇的人。
若要说他,是几天几夜讲不完的。因为关于他那些似真似假的传说太多了,以至于你根本分不清楚这人原本的面貌到底是什么。
中州蛮荒之地,一直居住着羽国之外的异族,上一代的轩辕王很有抱负,曾一路披荆斩棘,用羽兵与铁骑占领过那片土地。分散而居,各自为政的中州十国,自然不敌羽国百万雄兵,轻易便被制服,从膏腴之乡驱赶,迁徙于贫塉之地。
一直到轩辕孟朝这代,异族人仍受奴役,十国小民早在长期战乱中消减殆尽,几尽灭族。直至白羽一族与黑帝大战,轩辕帝抽出精力应战,也就给了这亡国之域片刻喘息。黑白两族厮杀鏖战,双方元气大伤,待尘埃落定之时再要去恢复昔日统治时的辉煌,突然间冒出了这个叫尾俊的男子。
传言,他不过是最低等的鲛人一族,这种数量众多,却毫无实力应战的小族,居然在一时之间聚合了中州十地的民众。
一直以来分崩离析的中州外族第一次联结起来,共同反抗大羽王朝的侵蚀,所凝聚的力量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而这一边的轩辕王经过与黑帝一役,损伤惨重,早已无心应战,草草了结了战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异民占据西南边陲三郡。
轩辕国君身心疲惫,眼神却凌厉成剑,直直刺向这中州国主。
尾俊似乎习惯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毫不客气地望向了王位上的那位老人。
“……真是大胆。”
“是啊,这鲛人毕竟蛮夷,一点礼数都不知晓。”
“听说,这鲛人断尾分鳍死多活少,你不知道……
“还要这般猖狂,真是不能容忍……”
尾俊毫不在意,笑言道:“轩辕国主,尾俊前来贺您寿辰,愿您寿运永继,松柏常青。”在大羽朝的盛会上,这个胆识过人的男子,即便在敌国王土之上,都未有一丝拘谨与不安,一点惶恐与畏惧,他带着他满不在乎的笑容,立在朝堂之上,几乎不把任何人放进眼里。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人抬上重物来。
尾俊眼里含笑,一把掀开盖着的锦缎。只见一株二尺之高的血红珊瑚,灿灿如朝辉,艳艳若云霞,玲珑剔透,瑰丽奇谲,当真是世间罕见,独此无二。
轩辕王面色如常,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显露一二,他摆了摆手,道:“赏”。
身旁的内侍随即应声高喊:“赏玉珠三百斛,碧石一百箱,纱罗绒锦一万匹。”
声音刚落下来,那鲛人便说道:“这份回礼未免也太过寒酸。”
“如此厚赏还不知足?要知道这玉珠翠碧并非凡物,并非轻易取得,这乃是天地万年灵气所结,对习练术法大有裨益,即便你粗莽之地,以此孳息易物,光这些足够你郡都丰厚数载。”泯水侯君季孙薄忍不住说话。
“轩辕国主,你们看重的东西,在我们眼里一文不值。”他眼中尽是戏谑,面上全然嘲讽。
“……这小子真是胆大妄为!”
“这话都敢说呀……”
“那你要些什么呢,或者说什么才算是你眼中的稀罕玩意呢。”轩辕璊横眉冷目道。
“轩辕陛下,太子殿下,我等所求——不过是故土中州十万蛮荒之地。”
他神色肃穆,冷冷说道:“恳请陛下将驻地羽军撤地五千里。”这种**裸的挑衅,毫不在意的态度,显然要激怒众人。大羽朝堂上的群臣早已看不惯他这般嚣张肆意,纷纷奋起斥诉。
尾俊轻蔑一笑,“陛下,我还有一件礼物,您见了一定会高兴的,想必会改变心意。”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漆木方盒,躬身进献。
轩辕王身旁贴身的老奴袁兹不紧不慢地踱了过去,冷冷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取回,停留了片刻,得了主坐上的应允,打开了髹漆上锥红纹的木盒。
黑漆漆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
袁兹偏转了脑袋,细细查验,仍然只有黑茫茫一片,空荡荡的不见任何物件。
他抬头看了一眼尾俊,刚想把手伸进盒里,作势掏弄一番,嘲弄的笑容瞬间在嘴边凝住,一只乌黑小虫蹿到他皙白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那盒内一大团墨黑徒然动了起来,再仔细去看,原先方盒并非是空无一物,而是聚满了数不清的细小黑虫,因为忽然见了光,受到碰触,便溃散开来,四处奔逃。
袁兹吃了一惊,猛地松手,但已经来不及,几只小虫很快钻进他皮肤里去了。
那盒子应声落地,无数细小的黑虫随之涌了出去,群臣大骇,急急退避,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便要乱作一团。
太宰郤眺还算冷静,他立刻步出天罡,又口吟符咒,祭出业火,直指那黑色虫甲。
火焰很快席卷而去,将那黑邪之物一燃而尽,众人方舒了一口气,正待要质问那中主尾俊,忽然,那袁兹大叫大唱了起来。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是祝词,只是形态乖张,舞步诡异。
忽然他压尖了声音,似乎在模仿女子说话,“你父君已经睡下了,他谁也不见,更不会见你这个不孝的子孙。”
“今日我见不到父君,虽死也不瞑目。”他又变换了男音,只是这声音已不似他原本说话的模样,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朝堂群臣鸦雀无声,睁大了眼睛来看,郤晀神色焦急,便要上前阻止。
“嘘,大人,莫要坏了这一出好戏呀。”尾俊拉住他轻轻笑道。
袁兹已经跳到了刚刚赏赐下来的箱子上面,十分夸张地晃着脑袋,用袖口捂住嘴,奸笑着说道:“你想死还不容易,只是我想让你死得其所,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他口中的女声带着恶毒尖刻,连现有的面目也狰狞得十分可怕。
“我不仅要你死,还要你担上谋逆——”说到一半,袁兹猛地抽搐起来,眼睛睁大得仿佛要吃人肉,口中不在吟语,冒出汩汩白沫子来,他忽然倒地不起。
从殿门之外走进一个年轻男子,他博带褒衣,革履高冠,生得卓荦倜傥,风流无限。
“如此嘉会盛宴,这外族的鬼蜮伎俩,岂能登大雅之堂?”他哼哼一笑,凝神看了尾俊一眼,俯身下去,以指尖在地上一动不动躺着的内侍的太阳穴处不停刮擦,直至破出伤口,露出血肉,那米粒大小的黑色小虫便一只只爬了出来,钻到他广袖中去了。
“演一个蹩脚的戏法,博大家一笑而已。”尾俊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并未理睬,走上前两步,辑手跪拜道:“臣叩见陛下,愿陛下福寿安康,千秋万岁。”
“近日星辰微变,似有异象,微臣日夜观瞻,恐生异变,因而有所迟误,请陛下恕罪。”
轩辕王只点了下头,示意起身,似乎很是宽和。
“李大人辛苦了。”郤后在旁赞劳道。
“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太祝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尾俊今日大开眼界,算是三生有幸。”他话里带着笑音,与他不甚相熟之人,必定弄不清他是真意还是假话。
“大人过誉,承之才是大长见识,中州素来与南疆没有往来,不知中州主君大人哪里寻来的蛊虫,也不知是为何意,要当堂放蛊害人?”
“我不过是借此演一出傀儡秘戏,讲一个稀奇古怪的荒诞故事,李大人未免太过谨慎,也没什么耐心,拂了我这一场好意。”
“既然是荒诞故事,我看不说也罢。”
“不说恐怕大家都要后悔。”他笑道,“那么久了,我是想问问陛下,心中可还有遗憾?”
他故弄玄虚,原来是要牵出陈年旧事。
郤后凝了眉,不悦道:“尾俊,你在这大朝会之际,肆意妄为,施放蛊毒,又顾左言右,淆乱视听,你真的以为我们还会忍耐下去吗?”
“羽后息怒,我今日带来一个人,想必陛下与您一直以来都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扶御——”他转过头,笑着看了一眼一直跟随他左右的侍从雷泽。
他也以笑回应。
忽然间,他伏跪了下来,干呕起来,似乎要把心肺一并吐出来才能罢休,他连连咳了几下,终于从腹中呛咳出一粒豆大的黑物来。
那黑物落到地上,竟长出密密的虫脚来,便要窜逃,尾俊迅速拾了起来,装进半尺长的竹节里,揣在了他怀着。
下一章 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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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