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郎小西吃饱喝足,王行已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面菱镜。
他用手轻轻一抚,镜中便立现光景。
青山默默,松涛阵阵,云雾蒙蒙,溪水潺潺。
西南白山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生神树建木,竦枝千里,上达云天,垂阴四极,下盖虞渊,日中无影,呼而无响,地方万里,天地之中。
祈安神树建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枝叶遮天蔽日,曼曼无止,它周身散发渺渺星光,即使在日间也能看出耀耀光色。
有一锦衣华服、高冠博带男子,翔于神木之间,双翼宽厚,白耀如雪,风姿绝丽,神采斐然,但见建木之底现出薄如白雾的影来,浩渺如烟海,苍茫似云霭,群起与之共翔,正是亡者精魂血魄。
郎小西看得要痴了。
多年之前,当她还是个小童儿的时候,也曾如此之近、如此清晰地见此圣景。幼时记忆早已消散,可当日惊瞻心境与今日不无相同。
她仿佛又听到那样的歌声,不觉启唇轻吟。
“天地四方,日月同光,湛湛江水,艳艳棣棠。茕茕游魂,勿悲勿惶,魂兮魄兮,或寂或亡。”
“渺渺寻木,一隅为乡,茫茫云海,滂滂潮浪。茕茕游魂,不灭不明,魂兮魄兮,同归同往。”
那么些时日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就都忘了,却不知过往如卵石击水,一时涟漪,虽片刻恢复平静,但水中自此多装了一颗细碎的石子,即使表面再风平浪静,心里还是会有它的存在。
明明发生了的,要装作没有发生,于已于人,实在是一种折磨。
“在下季孙漆昊,冒昧拜会,姑娘歌声空灵清绝,仿若天籁,我有幸听得此音,十分想见您一面,唐突之处望请见谅。”
门口外立着一清俊少年和一娇俏女子,男的衣冠得体,英气勃勃,女的神采妩丽,娟秀嫺淑。
郎小西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嗡得一声发胀发麻,再听不进一丝声响。
“姑娘姓甚名谁,哪里人氏,怎会吟唱此歌?那女子连连开口,似乎有些火燎心急。
郎小西不发一语。
“我等边僻小民,远道而来,不知这白郡之都还有这等偷听了壁角,还堂而皇之承认的事情,真是有趣。”王行言辞刻毒,语带讥嘲,有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冷漠。
那男子听了王行的话,撇过他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神色颇为黯然。
“舍妹鲁莽,还请不要嗔怪,只因姑娘歌声清婉动听,音色又——神似——家中故人,适才心有所触,故而言行失检,然并无冒犯之意。”他抬起头的时候语态已无初时的激越与亢朗。
王行笑言道:“我等羁旅之人,客游途经此处,并不想与他人牵扯瓜葛,希望阁下不要见怪。”
“既如此,我们不予勉强,希他日有缘相聚,昊在此拜辞。”
“不行,我——”
那女子不依不饶的样子,伸手要去推门,但那男子态度决绝,强行拦下,执意躬身,拜离而去,那女子无奈追了上去。
门外门内一时寂寂无声。
却说方才那两人俱是王公贵胄,男的是泯水季孙家的长子季孙漆昊,女的是郗中郡洛家的小女洛晏。
那季孙漆昊年轻有为,早早地接替了叔父的位子,在朝内任职,掌管历法记事,虽说是个闲的不能再闲的职位,但也算兢兢业业,本份守职,颇得赞誉。
女孩儿年轻尚轻,往上有三个嫡亲的哥哥,便是个蜜罐里养大的甜蜜饯儿,自小没有吃过一点亏,却拿身旁这个憨直得有点傻气的季孙小子没有办法。
她喋喋不休,追讨着人说话,他却皱了眉头,“恩、恩”地随意敷衍她,真是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洛晏一上楼去,看到正中坐的那男子,立时便要将心中的不快吐露干净:“琭哥哥,刚刚上来时,我们听到一女子吟唱飞仙之曲,你知道这歌不比寻常,并不是人人都会唱的,而且最奇特的是那声音神似阿芷,若不是亲耳所闻,我也不会相信世间还有如此相近之音,我想去看看真人长个什么模样,偏偏那人矫情做作,以怕生为借口,不让我们相见。”她的好奇心没有被满足,自然十分不快,语气里带着嗔怪,似乎是季孙漆昊刻意作怪阻拦她一般。
季孙漆昊真是委屈,他也想着见一面,奈何人家不情不愿,怎能强人所难,要他硬闯,也确实有违道义。
“小晏子,瞧你这气喘得,来吃个橘子,再慢慢说。”身旁一男子穿得十分招摇,笑吟吟地递了剥好的橘瓣给她,正是多日不见的衡寂之。
他旁边坐的便是洛晏口中喊的“琭哥哥”——澹台扶御。
澹台扶御自行烹了一盏茶来喝,不紧不慢、不惊不乍地说道:“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阿昊也听到了,你说话呀——”洛晏说着敲了一下闷声不语的漆昊。
“家姐早年得了重疫,药石罔效,不治而亡。今祈安之日,闻听此乐,心中感怀,但世间相似者千千万万,更何况音近之人,实不足为怪。”季孙漆昊直抒原委,已经没有方才的激狂,似乎这个理由摆在他面前足以让人信服。
“唱得太像了,连调子也一模一样,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的美人儿,都是因为你胆子小,不敢推那盏虚掩的门。”
“胆小鬼。”她微微撅了撅嘴,不满道。
“我——”似乎受不了她的胡搅蛮缠,他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的,本就如此——”洛晏撇着嘴:“琭哥哥,你要相信我!”
澹台扶御笑道:“我自是信晏儿的。”
“今日祈安可真是热闹,停了这五六年了,这么些亡灵可够那小子安抚的。”衡寂之岔开了话题。
他又剥了一个蜜橘,送到洛晏口中,笑嘻嘻地说道:“我看他年纪太轻,飞得这么不扎实,一整天都在担心他掉下来。”
洛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跟着他起哄道:“衡哥哥你说得对,我看阿昊也比他飞得好。”
季孙漆昊面轻皮薄,经不起她这般调侃,满面焦急地说道:“你胡说什么,我与他身份、地位不同,你这样说要把我置于何地?”
“是的,他这嬉滑小儿怎好与我的阿昊相提并论呢。”她故意歪曲他话里的意思。
“洛洛你——唉——”他自知分辩不过这伶牙俐齿的刁蛮小主,只好闭嘴作罢。
衡寂之眼瞅着这凛凛七尺男儿被这小姑娘憋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好笑。这两人自小呆在一处,感情甚好,常常这样斗嘴,往往是洛晏占尽便宜,嘴笨的季孙小子全面落败,这样的戏码频频上演,却叫人百看不厌。
澹台扶御擎着茶盏也在笑,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我说扶御,今天这一出演得真是好,天下万民若是几月之前还有疑虑,如今来看,这悠悠之口也堵得够欢实了。”衡寂之言道。
澹台扶御面色澄清,笑着接道:“只怕晚些时候,还有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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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