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的澹台扶御。
她坐在四面都是洞窟的石洞里。
手撑在沙石上,身体微微前倾,两只脚从洞沿搭垂下来,便像是在千秋上肆意地晃来晃去,好像随时会从高处跌下,或者跌落到一半的时候,打开她莹莹闪烁的一对翅膀,振羽高翔。
像是被这古殿诅咒了的一只妖。
她歪着脑袋,闪着一双琉璃般灿灿的目,张口轻轻地吟唱:……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夜色静谧。
辽阔的沙丘,高峻的险岭,漫漫歌声飘荡,仿佛是在追寻,古往今来隐藏在这里,最难以企及的一个梦。
她便是那上古妖灵幻化,以这般妖异摄人的歌喉,以这般神秘空幻的语曲,引诱往来行客,迷途深陷,不可自拔。
“……我行四方,荆棘蔽野,我行四野,以日以年……”
闪烁的明星,细碎的银河,映照在她面上的光,有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她的目荧荧闪烁,仿佛是在宝刹殿前的神龛上取下的一对宝珠,清明而又邪异,诡秘而不可抵挡。
无可救药。
他立在崖口,不发一语,仿佛精魂被抽去,徒留一具空挂的残躯。
空荡荡的荒谷,风吹起漫天遍野的沙,一只鹰突然出现,它掠过山崖,滑过头顶,低低地飞来,凄厉的叫声突将他那近乎湮灭的神魂从火烛中捞起。
他一下子恢复了心跳。
只能用力呼吸。
荒漠高原,孤鹰盘旋,风穿越洞窟,带着剧烈的声响,他却能将自己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
便在这瞬时的恍神之际,在山腰峰壁摇摇欲坠的那头精怪,如烟云一片,消失无影。
夜风倒灌,似将一切掩盖。
步迹凌乱。
他沿着蜿蜒屈曲的内道,一直走到了地底。
地宫的门,开着。
敞开得很大。
星光自甬道口洒落下来,将将挤进木门口,映照在一块凿砌的巨石上,拉出长长的斜影,除此之外,宫室大半都陷落在这深深的黑暗之中。
“澹台扶御。”
“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他侧首,看她自黑暗中走来。
“我没有藏。”她低低地在笑,“在你面前,我向来是无所遁形的。”
“……”
“你袖口里却藏了什么呢……”她轻笑,“是吃得么?”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离得他很近,夜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恍恍惚惚间,有种奇异而神妙的美艳。
忽然之间,有一种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甜香蹿入他口鼻,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嗅一嗅,紧接着一股子酸涩的果香全全覆了过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黄澄澄的果子掏了出来,捻了细珠般的一粒,连带着纤细的指尖送入了口中。
她眉眼弯弯,半嗔半笑。
“什么果子,酸得我牙痛。唉,你不知道,我最讨厌酸的了!”她的手落了下来,指尖轻轻地刮在他的皮肤上,有一瞬间便似火灼,她就这样将那果子还了回去,转身笑着嘱咐他,“你自己好好吃罢。”
夜色幽微,忽明忽暗之间,顿觉失神。
澹台扶御皱着眉,他起手一道符,石壁上的灯烛便全燃了起来。
焰火艳艳,壁室通亮如昼,其中央正正竖立的那块石头便被照得一清二楚。
刻满诅咒的古老石碑。
石碑四面用锁链牢牢地困锁在宫室四方,锁链一头被灌注在比此地还要深的地底之下。想必这是在整个王城建造之初就已经设计好的。
“这是法咒么?”
他心头一紧,将她那只伸过去的手捉了下来。
“这是古蜀文字。”他蹙眉,将她从石碑近处拽离,“不要随意碰触。”
她嗤嗤地看着他笑,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言辞急烈冷厉。
他的眉蹙得更深,他轻舒着气,调整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正移。
“如果说这是抵挡邪灵的法阵,那么石碑上很有可能残存当时祭祀之时所留下的恶咒。”他俯身,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极其快速地抽走了她脚踝上的那只匕首,那尖口对准碑石刺了过去,一瞬间,刀口之上冒出了汩汩的鲜血。
“确实没有完成献祭。”他将那匕首拔了回去,流血之处顷刻停滞,石碑又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未免太过邪异。
“古蜀国人似乎找到了破解诅咒的方式,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终没有完成献祭。”
“献祭?”
“锁链困缚的是被囚禁的生魂。”他滞了一滞,“用这些祭品——”
“召唤邪神。”以如此妖异不正的术法召引来的只会是邪灵恶鬼。南溟夫人是海中邪异的妖神,对抗他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召唤出和他同样邪恶的神。
“以恶制恶。”这个词说在嘴里可真是叫人害怕。她靠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腕臂。
火光灼然,映在她的面孔上,似整张脸都燃烧了起来。
“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么?”她轻语。
“为什么这么问?”澹台扶御偏侧过头,拧眉。
不知道是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还是她现在的动作太过反常,抑或是这幽冥宫室太过诡秘,他思忖得本来就多,脑中便如洪水覆埋,透不上气,竟觉一时难以招架,无法立时正面回答。
“如果……”她抿了抿唇。
“如果对方……做了……不好的事情……”她目色邈然不清,面孔却似霜间寒梅,晨时素雪般的清透,“你……”她口中言语迟滞,声色讷哑,“你……真的……真的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么?”
“即便……”她将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眼中盈盈闪烁,“即便是两败俱伤。”
“如果有这样的必要。”他将目挪开,语气冷漠而疏离,“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又有什么关系。”
她苦苦地笑了一笑,“你还真是——”
“无可救药。”
她松开了缠住的手,一瞬间,他似乎又能顺畅地呼吸起来。他讶然失色,双目牢牢地凝注她,烛火耀然,壁画上的色彩彷佛流闪,忽将目中之景映照得分外奇诞。
她轻轻地摇头,“你何苦要对自己这般狠心?有些事情并不是——”
心速过急,仿佛已然窒息,她放缓气息,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并不是——并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她咬了咬唇口,一双目紧紧地闭了起来,“你可以有选择。”
“我没有选择。”澹台扶御眼里如起大雾,他一把将她纠扯袍带的手抓了过来,“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
“郎小西,不要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用力捉握住她,让她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向自己,他目视她,鸷戾道,“再动这样愚蠢不堪的心思,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错愕地抬头,满面泪水。
她苦笑:“我也不想这样。
“一点都不想。”
地室阴敝,簇簇烛火,炎炎光辉,却一点都不能驱赶这样的阴冷寒厉。
她的脸惨白若霜。
“我日日都在后悔。”
“……后悔遇到你。”
她惨然一笑,凄楚道,“从来没有这样后悔呢。”
他的心快速地跳了又跳,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怎么呼吸,那样的无助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郎小西,不要对我玩无聊的把戏。你难道还不明白,无论如何,难过的从来只会是你。”
“是啊,从来只有我会痛苦。”
“为什么只有我会痛苦?”
“你为什么就不能痛一痛呢,果然是冷血无情的怪物啊。”眼里还留着泪呢,她却嗤得一下笑出了声。
“郎小西,你真的以为我对你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
她摇摇头:“何必要自欺欺人?”她勾唇,浅笑,提起方才被他捉握手来,轻轻抚了抚,白皙的手臂上,红色的指印看得人晃神。
“呵——”她稍稍偏头,眸带笑意,“你离不开我,你早晚会为了我做任何事情,甚至付出生命。”
“你非要激怒我么?难道就不知道后果?”
“你又吓唬我作什么。”她仰着面看他,甜甜地笑。
她的手臂伸上去,揽住了他的脖颈。
“你要折磨我,难道还想着我能乖乖地顺从么?”
“这可真是有些贪心呢。”
她笑得正高兴呢,突然,他一把捉住她的臂,直截将她拖拽起来。
“好疼。”她那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另一只手去握那只禁锢她的手,那手似要将她的腕臂捏碎,她呐呐道,“你要做什么?”
他一声不吭。
神情阴郁而冷冽。
“很辛苦吧。” 她却笑了,“澹台扶御,忍耐一定很辛苦。”
“想要弄死我的念头,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翻覆,该怎么办呢,告诉我,你是如何才能克制住呢。”
被拖拽的身体完全依顺着那揪扯的力量前行,他走得太快了,叫她的心跳得更快更快,她重重地喘着气,却仍旧不断地挑衅:“从高处跌下……身体肯定……肯定会碎的,脑浆会摔个稀巴烂,面孔……完全看不清原本的样貌,扔在这里……只消一个晚上,秃鹰和沙蛇……就能将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她笑了又笑,“你说这有趣么?”
“有趣。”本来他的脸绷着,表情很是难看,只顾着用力的拖曳,这个时候,他却也笑了笑,“还有更有趣的。”
她的长睫快速地扇动两下,笑意快速凝住在唇间,脚下稍一脱力,便重重地跌了下来,粗砺的板石一下子勾裂她的衣,磨刮在她的腰背上,她痛得皱起了眉,但只是一瞬而已,她的唇口重新展露笑颜。
“是么?”她轻笑。如一只逞肆张扬的猫。
“看来你已有所期待。”他低头,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其可笑的玩意儿。
“这样很好。”没有停歇,他再次将她拖拽起来。
她身子很轻很轻,根本不用多大的力气,就能将她举起,她的手臂被他抬得很高,以至于脖颈也被揪扯着上仰,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揪住他的腕臂,企图分担一部分压力。
她已经开始沉默。收起了那对肆意妄为的爪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的嗓子隐约开始发抖。
他没有理她。
她应该明白,在他们之间的猫鼠游戏中,她永远不可能掌握主动权,妄图戏耍一只猫的老鼠,是多么愚蠢而不知死活。
被拖拽着不断地向上攀行,却似乎是被拉进无底的深渊。
“澹台……扶御,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明明完全清楚他的想法,却仍旧残存一丝不理智的幻想。
直到他将她拖向那个地方。
她彻底绝望。
“不要……”开始求饶。
却已经晚了。
真是太晚了。
“我……我错了,扶御……”
“我不敢了……再不敢了……求求你……”
“我乖乖的,一定乖乖的,你不要……”
“我真的错了……真的错了……”
门被掀开了一道口子,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将她往里一推,她一下子跌倒进去。
“不要……”
“不要……”
“不要……”
门被重重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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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无可救药